正午时分,烈日如火,炙烤着神都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与牲畜混杂的气味。
一辆毫不起眼的商队马车,混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随着车轮“吱呀”的滚动,不紧不慢地朝着西城门方向行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将外界的喧嚣与燥热隔绝开来。
袁天罡闭目端坐,身形纹丝不动。他整个人仿佛与车厢的阴影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不可闻,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全身的感官已经张开到极致,方圆百丈内的风吹草动,都清晰地映入脑海。
马车行至一处僻静的拐角,车壁上突然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节奏的敲击声。
袁天罡的双眼倏然睁开,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棋子落盘的冷然。
车帘被一只粗糙黝黑的手从外面掀开一角,一个身形佝偻、皮肤被晒得像老树皮,看着像是在码头扛活的行脚夫,却以与外表绝不相符的敏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他一进车厢,立刻单膝跪地,之前那副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模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卫特有的精悍与干练,眼神锐利如刀。
“大人。”
探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铁。
“二皇子的车驾,已从后门进了太师府,至今未出。府内气息诡秘,似有高手潜伏。”
“按照您的吩咐,您已奉女帝密令离京的消息,通过赌坊、茶楼、青楼三个不同的渠道,至少传了五遍,我们的人亲眼看到太师府的眼线,将消息传了回去。”
“另外,城外的几个要道关隘,我们的人都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身影。是二皇子府上豢养的死士,还有一些气息驳杂、杀气很重的江湖散修,正在分批化整为零,潜入城中。”
每一条消息,都像是一块精准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袁天罡早已布好的棋盘之中。
庞巍和凰煜,果然已经按捺不住了。
袁天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心中毫无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质地考究的内衬,又指了指探子那一身满是汗渍的粗布短打。
那探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心领神会。
两人迅速地交换了衣物。
片刻之后,车厢内的气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威压深重,足以令百官噤声的不良帅消失了。袁天罡的脊梁一寸寸地弯了下去,眼神中的锐利与深邃迅速褪去,化作一片被生活磨平棱角的浑浊与麻木,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连嘴角的法令纹都变得更深,更显苦相。一个身材佝偻,满脸风霜,仿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年脚夫,活灵活现地出现了。
而那名真正的探子,则穿上了飞鱼服,戴上了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将黑色斗篷披在身上。虽然身形和气势远不及袁天罡本人,但在昏暗的车厢和面具的遮掩下,足以以假乱真。
“按计划行事,告诉兄弟们,网已撒开,只等鱼儿入网。”袁天罡开口,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苍老,还带着一丝讨好式的怯懦,与之前的沉稳判若两人。
“遵命!”戴着面具的探子沉声应道,声音中透着一股即将见证历史的兴奋。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便来到了靠近西城门几十里外的一处热闹的茶水摊子。这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汇聚,是消息传递最快,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就在马车即将驶过茶摊的瞬间,异变陡生!
“砰!”
一声巨响,马车的后车窗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得木屑横飞。
紧接着,一道身影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般,从车窗里狼狈地倒飞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难看的抛物线,“噗通”一声,重重摔在茶水摊边上,撞翻了一张桌子,滚烫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
周围的茶客们吓了一跳,纷纷惊呼着散开,让出一片空地。
那道身影,正是乔装打扮后的袁天罡。
他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两圈,满身都是尘土和混着茶叶的泥水,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马车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
车厢里,传来一道经过刻意压制的、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与轻蔑的暴戾。
“废物东西!这点路都撑不住,不过几十里路就想偷懒喝水?”
“耽误了行程,你这条贱命担待得起吗?想歇脚,自己滚回去喝西北风吧!”
话音未落,马车已经汇入出城的车流,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串嚣张的烟尘。
这一幕,被周围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众人看向地上的“老头”,眼神里充满了同情、鄙夷和事不关己的冷漠。又是一个被黑心商队压榨的可怜虫。
袁天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哎呦哎呦”地惨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动作迟缓而痛苦。他一眼就看到了茶摊角落里坐着的几个佩刀官差,那几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热闹,眼神里带着戏谑。
他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刻一瘸一拐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为首那名官差的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喊起来。
“官爷!官爷您要为小老儿做主啊!”
“黑心的商队,不把我们下人当人看啊!说好了十里地一歇息,到了地方结工钱,这才半道上就把我给踹下来了!我的血汗钱啊!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和嗷嗷待哺的孙子等着这钱救命啊!”
那几个官差本来还在看戏,被他这么一抱,顿时一脸嫌恶。
“滚滚滚!这点破事也来烦我们!”他嘴里不耐烦地骂着,手却粗暴地推开袁天罡。
“没看到老子们有天大的正事要办吗?再敢纠缠,把你这老骨头抓进大牢里去!”
他甚至连多看一眼地上的袁天罡的兴趣都没有,便立刻带着手下快步起身,腰间的佩刀随着急促的步伐晃动,朝着城门的方向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辆“押送”着不良帅的马车。那才是泼天的富贵!
袁天罡被推得一个踉跄,再次摔倒在地,额头在石子上磕了一下,渗出一点血迹。
他趴在地上,看着那几个官差远去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光。
周围的看客们眼见没什么热闹可看,纷纷回过头继续喝茶聊天,这种事情在他们眼里司空见惯,根本没人在意一个行脚夫的死活。
茶摊老板走过来,一脸晦气地踢了踢袁天罡的脚:“行了行了,别在这装死了,血都蹭我地上了,赶紧滚蛋,别耽误我做生意!”
袁天罡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身子,捡起自己那个破旧的包袱,摇着头,一步一瘸地朝着与城门相反的方向,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的背影,是那么的萧索,那么的落寞。
与这神都繁华街道上,无数个为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再无任何区别。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那个令整个大炎王朝闻之色变,让太师庞巍和二皇子如芒在背的不良帅,已经用一招金蝉脱壳,化作了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之中。
皇城的网,已经撒下。
那自以为是的猎人,正兴高采烈地,一步步踏入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
一场真正的猎杀,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