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书案上总搁着一方老砚,墨池深凹如微型的山谷。每当他执墨锭徐徐研磨,那沉稳的摩擦声便似松风拂过林梢,在寂静的书房里荡开悠长的余韵。他常说:“磨墨如耕砚田,心沉下去,天地自然的声响,自然就浮上来了。”幼时的我只觉枯燥,耳中唯有墨锭单调的沙沙声,何曾听见什么林间松涛?
后来我为俗务奔忙,案牍如山,连窗外的四季也成了模糊的色块。一日拟写要紧文书,焦躁如困兽,笔尖滞涩,思绪似纠缠的乱麻。目光偶然掠过案头蒙尘的旧砚,祖父沉缓的磨墨声仿佛隔了岁月烟尘,幽幽在耳畔回响。鬼使神差地,我取水注砚,执起那锭已泛霜色的老墨,学祖父当年模样,屏息凝神,一圈复一圈地磨研起来。
初时心浮气躁,只闻墨与石粗粝的刮擦。渐渐手上有了分寸,力道均匀沉实下来,那声响竟奇妙地起了变化——沙沙声里,不知何时渗入了清泉漱石般的冷泠之音,细微却分明,如冰弦被无形的手指悄然拨动。心头一凛,不由放缓了呼吸。再细听,那泉声之外,竟似有万壑松风在墨池幽微的谷底低回流转,带着湿润苔藓与陈年松针的清气,一阵阵拂过耳际。墨色渐浓,如夜色温柔地覆盖了山谷,而那松声泉韵,却愈发清晰澄澈,仿佛天地将最本真的呼吸,都凝聚在这方寸墨池之中。
“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祖父的叹息犹在昨日。原来非是天地不言语,而是心浮气躁时,双耳早已被俗世的尘埃所堵塞。此刻心沉砚田,万籁便如星辰浮出深邃的夜空。那林间松涛的壮阔,石上泉流的清越,并非远在天边,只在心湖真正澄净的刹那,便化作这墨池里回旋的天籁,叮咚作响,如仙人腰间的环佩相击。
墨成,提笔欲书。目光不经意投向窗外。连日阴雨初歇,院角一洼积水尚未干涸,竟如一面遗落的明镜,映出小片澄澈的天空。天光云影悠然徘徊其中,流云是蘸了淡墨的笔锋,在清浅的水心恣意书写。墙根湿漉漉的草尖,承着夕照最后一缕余温,蒸腾起极淡薄的烟霭,金粉般浮游于水面之上,与云影缠绵交错,变幻出难以言喻的光色迷离。
我怔怔凝视,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这一洼寻常积水,几茎卑微湿草,因了天光的眷顾与云影的徘徊,竟成就了如此幻丽空灵的画幅!水是素纸,云为墨痕,草际烟光便是最灵动的渲染。其章法天成,气韵生动,远非人间尺牍所能描摹其万一。
“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这“闲”字,并非身无所事,乃是心头卸下了汲汲营营的重负,腾出一片澄明的空地,方能容得下天地挥毫泼墨。乾坤的大美,向来蕴藏于俯仰可拾的微末之间:一洼水,几缕烟,一片无心停驻的云影,便是造物主以光阴为墨、以虚空为纸,信手挥洒的绝世辞章。只是世人奔竞于途,双目为尘劳所蔽,竟将这无价的天书,视作等闲的泥泞与荒芜了。
祖父当年磨墨的身影恍在眼前。他一生俯首砚田,墨池深处,想必早已映照过千山云影,听熟了万壑松风。那方沉默的老砚,便是他通联天地的小小津渡。我搁下笔,以指腹轻触微凉的墨汁,浓黑中竟沉淀着几星细微的云母金砂,宛如将夕照的碎金也一同磨入了墨中。原来真正的好墨,原就蕴着山川的魂魄与日月的辉光。
窗外积水渐涸,云影无踪,草烟散尽。然那水心云影交织的刹那华章,已如一方澄澈的砚台,永远安放在我的心头。从此知晓,欲见乾坤最上文章,不必远求奇峰险壑。心若是一潭静水,能映照天光;眼若是一方砚田,善纳松风云影,则寻常院落、尺素案头,无处不是宇宙铺展的稿纸,无时不在书写着永恒的诗行。真正的笔墨功夫,原在懂得俯身,于水影云痕间,识得天地无言的大美。
俯身见乾坤,原来只需一颗如砚田般能沉静、亦如水洼般能映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