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老茶馆的铜壶日日沸着,烟气缭绕里,众生百相皆映照得格外分明。账房先生老周,便是这烟火人间的一面明镜。
晨光初透窗棂时,茶客们常能听见柜台上清脆的算珠声,如急雨打檐,毫不停滞。老周十指翻飞,算盘珠子碰撞间,一笔笔旧账分明,新账清爽,利落得如同快刀劈开乱麻。他身后墙上悬着四字:“当断则断”——原来处事斩截,并非冷硬无情,而是如这珠玉之声,在混沌世相中辟出一条清朗路径,免去无数纠缠不清的牵绊。
柜台后的小院,花匠老杜正修剪着几株蓬勃的藤蔓。他手握利剪,果断裁去枯枝乱条,手下枝叶纷落,毫不留情。可待人接物,却另有一番气象。顽童嬉闹,踏倒新栽的茉莉苗,他只弯腰扶正,温言道:“苗儿有根,扶起来便好。” 脸上笑意如同春水初融,暖意漫过青石板路。原来存心宽舒,并非无原则的退让,而是知晓万物有灵,于刚硬的断舍之后,自有一份对生命生长的无限包容。
花棚下的石桌旁,常坐着沉默的茶客陈生。他面前一碗清茶,热气渐消,而茶汤依然澄澈见底。众人皆知他律己如茶,从无苟且——碗沿不留茶渍,衣襟不染尘痕,连每日读书的时辰,也如更漏般精准。他眉宇间凝着清霜,仿佛连呼吸都在自省。待己严明,原是心魂深处时时勤拂拭,不使明镜台落半点埃尘。这份严苛不向外人,只向内求,方炼出眼底清光,照见世间浮尘。
一日,新来的小伙计手忙脚乱,托盘一斜,滚烫茶汤泼了陈生半身。满座噤声,以为那冰霜似的眉目必会冻结空气。却见陈生徐徐站起,竟无半分愠色,只从怀中取出素巾,先替惊惶的小伙计擦拭手上茶渍,温言道:“茶汤烫人,心慌更易失手,下次端稳便是。” 小伙计眼中惊惶化为水光,众人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也悄然松缓。原来待人如春风和气,并非天性温软,而是严于律己之后,对世间笨拙与仓惶所生的深刻体谅与慈悲。
暮色四合,茶烟淡去。老周合上账本,算盘归零,利落如收刀入鞘;老杜收拾花剪,院中草木因裁断而愈发精神;陈生饮尽最后一口冷茶,碗底澄澈如初;小伙计穿梭堂间,步履已添了几分安稳。
檐角悬起风灯,灯影落在众人身上,也落在青石板上。灯下人影幢幢,各安其位。原来处事斩截,是斩断尘网乱麻的快刀;存心宽舒,是容得下人间颠簸的深潭;待己严明,是心上不染尘埃的玉壶;与人温和,是照拂世间寒凉的暖光。四者如茶之四味,缺一不可,终在尘嚣深处,沏出一盏名为“通透”的清茶。
灯火渐次阑珊,茶客们散入市井巷陌。最后离去的陈生立于阶前,仰首望见一天星斗倒映在手中空碗里。原来当四境调和于心,寻常粗陶碗底,也能浮起一片澄澈而温厚的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