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渐深,庭中那棵老银杏便显出颓唐来。黄叶无风自落,悄无声息地铺满石阶,一片压着一片,叠成无人翻阅的厚重书卷。天际秋云低垂,不雨长阴,将院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岑寂里,如同往事蒙尘。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仿佛怕惊扰了这沉睡的旧物一般,轻轻地拂去母亲旧梳妆匣上那一层薄薄的微尘。随着我的动作,微尘如轻烟般缓缓升起,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显得如此轻盈,却又似乎承载着无尽的岁月沧桑。
铜镜静静地立在匣中,镜面光滑如丝,宛如一泓静水。当我凝视着铜镜时,它也毫不吝啬地将我的面容映照出来。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铜镜中还映出了我身后那一片凝滞不散的阴翳。那片阴翳如同一块沉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窗棂之外,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
我不禁想,如果天真的有情,它是否也会像这阴翳一样,难以承受这长久的灰暗呢?或许,它早就应该随着人间的凋零而一同老去了吧。
怀着一丝期待,我缓缓打开了匣盖。刹那间,一股陈旧的气息幽幽地飘散出来,仿佛是从岁月深处被唤醒的记忆。这气息并不浓烈,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然而,当我看清匣内的情景时,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只见匣内空了大半,只剩下一格还静静地躺着几片早已风干成薄纱的玫瑰花瓣。这些花瓣的色泽已经褪尽,宛如被时间抽走了生命的色彩,但它们却依然固执地保留着昔日微弱的形态,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美丽与辉煌。
我轻轻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这些花瓣。它们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我几乎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它们捏碎。然而,尽管我如此小心,当我的指腹轻触到花瓣时,它们还是在我手中无声地碎裂开来,只留下一点微凉的粉末。
这便是母亲珍重收藏的“旧欢”吗?我不禁黯然神伤。这些曾经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如今却已零落至此,甚至连一缕可供追寻的幽香也无处打捞。那股幽恨,如同深秋的寒气一般,虽然无声无息,却丝丝缕缕地侵入我的骨髓,让我感到一种摇摇欲坠的无力感。
那天,她静静地斜倚在病榻上,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都隔离开来。窗外,同样是那片长阴不雨的秋光,给整个院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她那枯瘦的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抬起,颤抖着指向窗外枝头那片摇摇欲坠的黄叶。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看,它要落了……”
话音未落,那片叶子像是听到了她的召唤,果真挣脱了最后的牵连,悠悠荡荡地飘坠下来。它在空中打着旋儿,如同一个孤独的舞者,跳着生命最后的舞蹈。最终,它轻轻地落在了泥土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告别。
她的唇边浮起一丝微弱如游丝的笑,那笑容里有解脱,也有无奈。她的目光穿透了窗棂,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我们再也无法一同前往的风景。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也许是充满阳光和欢笑的,也许是宁静而美好的。
然而,她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这空荡荡的院落。从此以后,这里便失去了灵魂,连风也似乎知道这里的哀伤,都绕道而行。
我缓缓地踱步到院子里,脚下的枯叶在我轻轻的踩踏下,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仿佛是它们最后的叹息。我抬头仰望着天空,只见那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就像永远都不会移动一样,凝固了所有的光线和声响。
这样的天气,没有下雨,却一直阴沉着,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这“不雨长阴”的天空,竟然比一场倾盆的秋雨还要让人窒息。天空本来就是无情的,为什么它也会显示出如此沉重、迟暮的苍老之态呢?
也许是因为我心中的幽恨太深了吧,那沉重的情感,连广阔的苍穹都难以承受,以至于它也显现出了垂垂老矣的颓唐模样。曾经那些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温暖日子,终究还是如过眼云烟一般飘散了,只剩下这满院子的黄叶和那漫长的阴天,宛如大地在默默诉说着它的悼词。
我俯身拾起一片刚落下的银杏叶,脉络清晰如掌纹,色泽是纯粹的、燃烧般的金黄。我回到屋里,将它轻轻放入母亲那只空寂的梳妆匣中,与那些褪色的玫瑰残瓣为邻。旧欢却如梦,觉来无处追寻;幽恨虽难禁,却终将随这年复一年飘零的叶,沉入泥土,归于静寂。
原来天若有情,天亦会老;而人间所有无法释怀的飘零与离散,终被这片无言的秋光默默托住,由大地以静默的胸怀,承纳了所有无处投递的追寻与摇摇欲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