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晌午,雪像被谁从天上筛下来,一粒一粒,闪着碎银光。清溪村那条主干道上,脚印刚踩出坑,转眼又被新雪填平,像老天执意要给旧年盖一张洁白的封条。
林家院门口,建国一早把两盏六角灯笼挂上门楣,灯笼是去年在镇上买的,红绸蒙面,金黄流苏,风一吹,扑啦啦旋转,雪粒子被甩出去,像溅开的火星。院墙根,他昨夜新贴的对联墨迹尚未干透,雪一沾,立刻晕开,和顺一门有百福福字被冻出一层冰晶,像给黑字镶了钻石。
灶房屋顶,炊烟笔直往上钻,被风一劈,散成几缕白雾,又轻轻落回雪地,像给地面铺了一层薄纱。赵秀兰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锅铲翻飞,敲铁锅,声音清脆。铁锅足有脸盆大,炖了满满一锅五花肉,汤汁咕嘟咕嘟冒泡,油花在汤面打转,像一枚枚金币。她怕肉糊底,隔一会儿就拿大勺撇油,汤汁溅到灶膛,一声,火苗蹿老高,映得她半边脸红堂堂。
堂屋里,林老太把八仙桌搬到屋子正中,桌面是香椿木,用了三十年,颜色深得像枣泥。她先铺一层旧报纸,再罩上一次性塑料桌布,白底印红牡丹,俗艳,却热闹。老太太腰间扎一条围裙,围裙上绣字,针脚已褪成淡粉,却掩不住喜气。
建业,把案板搬来,咱擀皮!她一声吩咐,建业立刻从厨房把案板扛出,案板是柳木,厚半拃,边缘被刀剁出一道道月牙。建业去年从城里回来,脸晒得黝黑,却精神,他拿抹布蘸水,把案板擦得发亮,水渍迅速干掉,像给木头镀一层漆。
晓梅把红纸铺在窗下,拿毛笔蘸墨,笔锋游走,二字一气呵成,墨汁浓得发亮,雪光映上来,竟泛出蓝光。她写一张,拿远眯眼瞧瞧,满意了,再写横批万象更新。笔洗里的水换了两遍,墨渣沉底,像一条黑鱼。
晓阳最忙活,他把小面团揉成长条,再切成剂子,剂子大小不一,有的圆,有的扁,他管它叫元宝预备队。切完,他偷偷拿一枚硬币,用牙膏刷得锃亮,再用开水烫,擦干,攥在手心,汗津津。他想把硬币包进饺子里,又怕被哥哥发现,眼珠滴溜转,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院外忽然一声脆响,像瓷碗碎在冰面。建国推门去看,只见隔壁张婶家院中,碎瓷片溅得老高,一块三角形碗碴地飞进林家雪堆,露出尖角。张婶正叉腰吼丈夫:你个老废物!让你多报两平,你不敢!现在少拿三万,你让我咋回娘家过年?她男人蹲在门口,双手抱头,烟头在指间明明灭灭,像只冻僵的萤火虫。
建国没多看,轻轻阖上院门,回身时,鞋底带进来一串雪印,像给地砖绣了串白梅花。他冲屋里喊:不管别人家,咱煮饺子!
灶膛里,劈柴哔哔啵啵爆响,火星子飞到灶外,落在地上,瞬间熄灭。赵秀兰把饺子下锅,白胖饺子像元宝,在水里翻滚,她拿漏勺背轻推,饺子便排成队,像给灶王爷行礼。晓阳趴在灶台,鼻尖几乎贴锅沿,被热气一熏,立刻蒙雾,他拿袖子一抹,继续数:一个、两个、三个……硬币饺子肯定沉底!
饺子出锅,先敬天地。建国把第一碗供在门墩,雪落在碗里,瞬间化掉,像老天先尝一口。回到堂屋,全家围桌,白酒是自酿的米酒,色如琥珀,入口甜,后味却冲。建国举杯,声音不高,却稳:今年拆迁,村里七上八下,咱家没吵、没闹,稳稳当当,值!
赵秀兰接话,眼眶微红:明年搬新楼,我要在阳台砌俩木箱,种小白菜、蒜苗,再搭个葡萄架,让晓梅写生,让晓阳捉虫。
林老太抿一口酒,辣得直,却笑:我老了,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平安,建业娶个好媳妇,晓阳考个好初中,我就算闭眼,也带笑。
建业嘿嘿笑,给老太夹饺子:奶,您得长命百岁,等重孙子结婚,再给您敬酒!
晓梅掏出相机,给饺子特写,热气在镜头里化成雾,雪夜、饺子、家人,安稳在此刻定格。
晓阳终于吃到硬币,一声,他激动得跳起来,硬币举过头顶,像举起一枚奥运金牌:我有福气啦!
建国笑揉他头:福气给你,福气也给我们全家!
饭后,全家放烟花。雪已停,夜黑得像砚台,星子被冻在天上,颤颤巍巍。建国把烟花筒插进雪堆,让建业扶稳,自己点引线。火星子窜动,像一条金蛇钻洞,眨眼功夫,砰——一朵金菊在空中炸开,花瓣拖成金丝,照亮半边屋檐,雪地被映成金色,连老槐树都披了金纱。
晓阳拍手跳脚,晓梅拿手机录视频,镜头里,哥哥的笑脸、父亲的背影、奶奶的银发,全被烟花镀上一层柔光。第二枚烟花升空,是紫的,像一串熟透的葡萄,炸裂时作响,仿佛给夜空撒一把紫水晶。
赵秀兰站在门槛,双手揣袖口,仰头看天,眼里映着五彩,小声念叨:明年在新楼阳台放,肯定更亮。
夜深了,雪又悄悄下,像给热闹拉下帷幕。建国检查院门,落锁,回头望,堂屋灯还亮,窗棂上贴着晓梅写的,红纸被灯光透得发亮,像一块暖玉。他踩着新雪,一步一个脚印,咯吱咯吱,像在给旧年数更。
屋内,老太已摘了假牙,说话略含糊,却还在叮嘱:饺子剩的,明儿早上煎着吃,别浪费。
晓阳抱着新得的小硬币,睡得四仰八叉,梦里笑,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巾,湿了一小片。晓梅把春联仔细卷好,用红绳扎住,准备明天带给班主任——老师说过,要贴在教室门口,图个喜庆。
建业把案板立起,靠墙晾干,木面被水浸透,颜色深得像巧克力,他伸手摸了摸,像摸自己的未来——踏实、牢靠、有木香。
赵秀兰关灯前,最后看一圈:锅碗洗净,扣在案板上;炖肉剩半锅,蒙了纱布,挂在窗钩;八仙桌擦得发亮,映出屋顶那根横梁,梁上隐约可见二十年前林父用毛笔写的家和万事兴,墨迹已淡,却仍在。
她轻轻拉灯绳,一声,黑暗像棉被,把整座小院盖住。雪还在下,落在灯笼上,轻响,像给红绸盖一层薄纱;落在春联上,瞬间化开,像墨自己哭了,却哭得心甘。
远处,张婶家的灯终于灭了,吵架声被雪吸收,只剩轻微啜泣;李叔家黑着窗,他早早上床,听收音机里唱《难忘今宵》,声音小得像蚊子;王三兄弟还在院子里推牌九,偶尔一声,被雪闷住,传不远。
而林家,炉火未尽,灶膛里埋着火星,偶尔一声轻响,像老人打盹时的鼾声。雪落有声,安稳过年,日子像老太手里的针线,一针一线,缝住旧岁,也缝住新福。
建国在黑暗里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相对,温度交换。他低声道:明年这时候,咱在新楼阳台,再炖一锅肉,再贴新对联,再放更大的烟花。
赵秀兰一声,声音轻,却像给黑夜点了盏灯。
雪继续下,像给整个世界,铺一张洁白的稿纸,等林家,也等清溪村的所有人家,在新的一年,用踏实的脚印,一行行,写下更稳、更暖、更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