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京城的风添了几分凉意，却挡不住西市的热闹——自打三日前琉球使团抵京，驿馆外的街巷就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皆因传闻使团带来了海外奇珍，其中最惹眼的，是一盒盒泛着翡翠光泽的“石绿唇脂”。
凝香斋的柜台前，青黛正对着个从驿馆旁货郎那买来的琉璃小瓶啧啧称奇：“坊主您瞧，这就是他们说的石绿唇脂！货郎说琉球使者宝贝得紧，只肯拿些碎料装在小瓶里售卖，一两银子才这么点儿。”她拧开瓶塞，露出里面深绿色的膏体，凑近闻了闻，“倒是没什么怪味，就是这颜色……也太扎眼了，比咱们的‘青雀头黛’还深。”
雪嫣红放下手中碾朱砂的玉杵，接过琉璃瓶仔细端详。膏体呈暗绿色，质地黏稠，用银簪挑开时，能看到细微的颗粒——这是孔雀石碾粉后未过细筛的痕迹。按古法，孔雀石虽可入药，治疮痈肿毒，但性微寒，且常含微量砷化物，直接调和成唇脂，长期使用怕是会伤脾胃。她将银簪在烛火上烤了烤，簪尖竟泛出淡淡的黑痕，心下顿时警惕：“这唇脂，你别碰，里面怕是有问题。”
“有问题？”青黛吓了一跳，连忙把瓶子推远，“可货郎说，这是琉球国主特意献给陛下的贡品，还说涂在唇上能‘驻颜延寿’呢！昨日我还见礼部的官员去驿馆，说要选几盒送往后宫，给娘娘们试用。”
雪嫣红将银簪放在案上，指尖摩挲着瓶身：“驻颜延寿是假，暗藏隐患是真。孔雀石碾粉调油做唇脂，前朝倒也有过记载，叫‘青碧脂’，但那时会用滑石粉中和寒性，且只做眉黛，从不用在唇上——嘴唇黏膜薄，毒素容易渗入体内。这琉球使团特意将石绿做唇脂，还宣扬‘奇珍’，怕是没安好心。”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慕容云海披着件玄色镶毛披风走进来，肩头还沾着些碎雪：“你倒是一眼就看出了门道。烟雨阁刚收到密报，琉球近年与北狄有往来，此次献贡，怕是想借‘珍品’让皇室染上慢性毒，好削弱我朝实力。”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瓶石绿唇脂，闻了闻便皱起眉：“气味里藏着点海腥气，应该是加了琉球特产的海桐油调的，这种油黏性大，能让毒素更易附着在唇上。方才我去驿馆查探，见他们的使者私下里叮嘱随从，‘若中原人问起用法，便说需每日涂抹，三月可见奇效’——这分明是想让毒素积少成多。”
雪嫣红心中一沉：“若真送往后宫，娘娘们每日使用，不出半年，定会出现头晕、腹痛的症状，到时候太医院怕是也查不出缘由，只当是水土不服。不行，我得想办法阻止此事。”
慕容云海将琉璃瓶放回案上，目光落在她案边的一堆原料上：“你有办法改良？”
“或许可以试试绿松石。”雪嫣红走到原料架前，取下个青白色的瓷罐，打开里面是细碎的绿松石颗粒，“前朝《妆台记》里记载，绿松石性平，含铜元素，能中和砷毒，且颜色清透，与孔雀石搭配，或许能调出更雅致的颜色。只是这绿松石原料稀少，我这里只有些碎料，不够批量改良。”
慕容云海眼睛一亮：“皇家库房里有一批前朝留下的绿松石，是西域进贡的，品相极好。我今日便去求父皇，借些来给你用。不过，你得先做出样品，明日在朝堂上，也好让大臣们信服。”
当晚，凝香斋的后院灯火通明。雪嫣红将慕容云海取来的绿松石放在青石碾槽里，亲自碾磨——绿松石质地坚硬，需先在温水里泡半个时辰，再用细碾槽慢慢磨成粉，过三层绢筛，才能得到细腻无颗粒的粉末。青黛在一旁帮忙，将磨好的绿松石粉与孔雀石粉按二比三的比例混合，倒入加热后的杏仁油中，边倒边搅拌。
“坊主，这样真的能中和毒素吗？”青黛看着锅中渐渐变成透亮绿色的膏体，有些担心。
雪嫣红取过银簪，挑了点膏体在烛火上烤，这次簪尖没有泛黑：“你瞧，毒素已经被中和了。绿松石里的铜元素与砷结合，会形成稳定的化合物，不会渗入皮肤。而且这颜色，比原来的暗绿色好看多了，像初春的翡翠，就叫它‘翡翠脂’吧。”
她将膏体倒入白瓷小盒中，待冷却后，用唇刷蘸取少许，涂在自己的唇上——颜色清透雅致，不似石绿那般扎眼，反而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慕容云海坐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模样，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明日朝堂上，若琉球使者反驳，你不必慌，我会帮你。”
雪嫣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一暖：“有你在，我不怕。”
第二日清晨，太和殿内气氛凝重。琉球使者站在殿中，双手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整齐码着十盒石绿唇脂，盒面镶嵌着珍珠，看着极为华贵：“陛下，此乃我国特产石绿唇脂，用深海孔雀石碾粉，加海桐油调和而成，每日涂抹，可使肌肤莹润，容颜不老。愿陛下与娘娘们笑纳。”
陛下刚要开口，站在百官中的慕容云海上前一步：“父皇，此唇脂是否安全，还需查验。凝香斋的雪坊主精通古法胭脂，昨日已对石绿唇脂做了检测，发现其中含微量毒素。”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琉球使者脸色一变，厉声反驳：“殿下此言差矣！我国石绿唇脂乃是百年传承的珍品，从未有人说过有毒！雪坊主不过是民间女子，懂什么药理？怕是想故意诋毁我国贡品！”
雪嫣红从殿外走进来，手中捧着两个瓷盒，屈膝行礼后，将盒中的石绿唇脂与翡翠脂分别取出：“使者莫急，民女是否诋毁，一试便知。”她取过两根银簪，分别蘸取两种唇脂，在烛火上烘烤——石绿唇脂那根簪尖迅速泛黑，而翡翠脂那根却依旧光亮。
“陛下请看，”雪嫣红举起银簪，“石绿唇脂含微量砷毒，遇热便会显现；而民女改良的翡翠脂，加入了绿松石粉，其含有的铜元素可中和砷毒，故无此反应。若长期使用石绿唇脂，毒素会通过嘴唇渗入体内，导致头晕、腹痛，严重时还会损伤脏腑，绝非‘驻颜延寿’之品。”
琉球使者额头冒出冷汗，却仍强撑着：“这……这只是偶然！雪坊主定是在石绿唇脂里加了东西，故意栽赃！”
“使者若不信，可亲自测试。”雪嫣红取过一小碟清水，将石绿唇脂溶于水中，放入一条活鱼——不过片刻，鱼便翻了肚皮；而将翡翠脂溶于水中，放入另一条鱼，鱼却依旧游动自如。“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若使者仍有疑虑，可请太医院的太医再做查验。”
太医院院正上前，取过石绿唇脂样本，用银针测试后，躬身道：“陛下，雪坊主所言极是，此唇脂确含微量砷毒，长期使用对身体有害。”
陛下脸色一沉，看向琉球使者：“你国献贡，竟暗藏毒计，是何居心？”
琉球使者吓得扑通跪下，浑身颤抖：“陛下饶命！是……是我国国主听信了北狄的挑唆，才出此下策，求陛下开恩！”
陛下冷哼一声，下令将琉球使者打入大牢，择日再议处置。随后，他看向雪嫣红，语气缓和下来：“雪坊主心思缜密，识破阴谋，还改良出如此雅致的翡翠脂，真是难得。朕赏你黄金百两，绸缎千匹，以后宫中唇脂，便由凝香斋专供。”
雪嫣红屈膝谢恩：“陛下过奖，民女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这翡翠脂不仅安全，还比石绿唇脂更衬中原女子的肤色，若陛下不弃，可将其作为回礼，送回琉球，让他们知晓我朝的智慧与气度。”
陛下点头称好，当即命人取来二十盒翡翠脂，交给琉球使团的随从，让其带回琉球。
退朝后，慕容云海陪雪嫣红走出皇宫。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慕容云海看着她手中的赏赐清单，笑道：“这下凝香斋的名声，怕是要传遍天下了。”
雪嫣红笑着摇头：“我只求能安安稳稳做胭脂，守护身边的人。这次若不是你帮忙找绿松石，我也没法这么快改良出翡翠脂。”
“我们之间，何须言谢。”慕容云海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个小巧的翡翠脂盒，盒盖上刻着朵精致的海棠花，“这是我让工匠特意为你做的，里面的翡翠脂，加了点你喜欢的蔷薇露，更香些。”
雪嫣红接过瓷盒，打开便闻到淡淡的蔷薇香，混合着翡翠脂的清润气息。她抬头看向慕容云海，见他眼底满是温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两人沿着宫墙外的小路慢慢走着，路边的枫叶已染上红色，与她唇上的翡翠脂相映成趣。雪嫣红忽然想起昨夜在凝香斋，他陪她熬夜碾粉，帮她递工具，那一刻的温馨，比任何赏赐都珍贵。
“慕容云海，”她轻声开口，“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温暖有力：“好。无论风雨，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他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细绒般的薄茧——那是常年碾磨胭脂原料磨出的，带着烟火气的温软。“不止是护你周全，”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目光落在她唇上淡绿的翡翠脂上，笑意漫进眼底，“往后你在凝香斋碾孔雀石，我便帮你筛绿松石粉；你熬蔷薇露，我就替你看火；哪怕是再遇到琉球这样的事，我也会先一步挡在你前头，不让你受半分惊。”
秋风卷着几片枫红掠过肩头，叶尖的霜气融在风里，竟带了丝蔷薇露的甜——是她今早调翡翠脂时，特意多放的那勺露，此刻还沾在袖口。雪嫣红望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改良翡翠脂的那个深夜，他守在旁侧，替她把碾好的绿松石粉过绢筛，指尖沾了青白色的粉，却笑说“比朝堂上批奏折有趣多了”。那时她便知，这双手既能握剑护家国，也能执杵陪她做胭脂。
她悄悄收紧手指，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些，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旁——那只刻着海棠花的翡翠脂盒，正泛着温润的绿光，盒盖缝隙里漏出的淡香，混着秋风里的枫香，成了此刻最妥帖的背景。“那可说定了，”她唇角弯起，眼底盛着细碎的阳光，“往后我做的每盒翡翠脂，都给你留一盒，就用这海棠盒盛着。”
他低头，见她眼尾泛着浅红，像极了春日里她亲手做的“桃花娇”胭脂，心尖忽然软得发颤。抬手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枫叶片，指腹不经意蹭过她的耳垂，温声道：“好，我都收着。等将来，咱们把这些胭脂盒摆满凝香斋的架子，让往来的人都知道，雪坊主的胭脂，有我护着。”
她低头时，发梢扫过交握的手背，带着点刚从凝香斋带出的蔷薇露甜香。目光落在脚边那片掌形枫叶上，叶缘还沾着星点秋霜，却被阳光晒得软了些，她轻声道：“前几日晾的‘枫露脂’该收了，原想着加些琥珀粉调稠，此刻倒觉得，不如就留着这秋霜的清润，像今日的光一样。”
慕容云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枫叶，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的薄茧——那是碾了无数次孔雀石、绿松石磨出的，却比宫中最细的羊脂玉还软。他悄悄将她的手往自己袖笼里带了带，挡住残余的秋风：“听你的。若嫌秋霜难留，我明日便去西郊的枫树林，给你摘些带霜的新叶，现采现熬，定能留住这股清味。”
说话间，他手腕微转，让翡翠脂盒的绿光恰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指缝间。青白色的光裹着暖意，像把刚才风里的凉意都焐化了，连青砖上的光影都显得软绵起来。雪嫣红忽然想起昨夜他帮自己筛绿松石粉的模样：烛火下，他指尖捏着绢筛，细粉簌簌落在瓷碗里，偶尔抬头看她，眼底的光竟和此刻盒身的绿光一样，温不刺眼。
“其实不用特意去西郊。”她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唇角弯出浅弧，“有你在这儿陪着，就算是在凝香斋的后院，看你帮我碾粉、看火，也比什么都好。”
他低头，见她眼睫在眼下投出细浅的影，像极了她给淑妃画“郁金妆”时，晕在颊边的淡蜜色胭脂。忍不住抬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眼睫，声音放得更柔：“那往后，我每日都去凝香斋报到。你碾胭脂，我便在旁侧整理原料；你给客人试妆，我就替你看顾柜台，让青黛也能歇会儿。”
风又起了些，却不再凉，反而卷着满院的枫香和翡翠脂的清润，绕在两人身边。几片落叶被吹得打了个旋，落在翡翠脂盒上，青白色的盒身映着枫红，倒像她新调的胭脂色——既有秋的艳，又有玉的润。
雪嫣红望着他眼底的自己，忽然觉得，所谓安稳，大抵就是这样：有秋光，有胭脂，有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阴谋，没有纷争，只这样静静站着，连时光都慢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