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星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没有走向校外喧闹的商业街或贴满招聘启事的布告栏,而是径直走出了学校气派的大门。他此刻最紧迫的,并不是找一份零工,而是必须找到陆祯——那个在缅北地狱里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
陆祯是个连自己原名都不知道的孤儿,从小被人贩子几经拐卖,最后流落到缅北那个魔窟。他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是陆寒星给了他一个姓氏,告诉他:“以后你就跟我姓陆吧。”他自己选了“祯”字,说这个字看着吉利,有福气。他总用带着口音的中文,眼神炽热而坚定地对陆寒星说:“弟,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们互相守着!”
这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情谊,比血缘更沉重。
陆寒星熟门熟路地拐进学校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走进一家装潢雅致的咖啡馆。木质地板,暖黄色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香气,与校园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他走到前台,对服务员低声询问:“请问,205包房还空着吗?”
“空的,先生。”服务员查看了一下记录,礼貌地回答。
“好,我要那间。”陆寒星点点头。
他跟着服务员走上二楼,进了205这个小小的、私密性很好的包间。他坐下后,看着制作精美的菜单,点了一杯这里最基础的意式浓缩。当听到价格时,他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心里一阵肉疼。这点钱,够他在食堂吃好几顿了。
服务员离开后,他看着面前那小巧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没有立刻去喝。他其实喝不惯这玩意儿,太苦,太浓烈,像中药。他很少碰这些“有格调”的东西。此刻,这苦涩的味道莫名地让他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从海城的压抑挣扎,到缅北的九死一生,再到如今看似平静校园下暗藏的惶恐与艰辛,一路走来,似乎都浸透着类似的苦味。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萦绕心头的苦涩吹散。然后,他从旧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厚厚的书——不是教材,而是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逃亡三部曲》。这是他少有的、属于自己的“财产”之一,也是能让他暂时逃离现实的精神避难所。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和窗外光线的流转中悄然滑过。
陆寒星从上午枯坐到华灯初上,面前那杯小小的意式浓缩早就见了底,只剩下杯壁上残留的一圈深褐色痕迹。他带来的那本《逃亡三部曲》已经翻过了大半,但上面的文字和图片,有多少真正看进了心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饥饿感一阵阵袭来。 他从旧书包里摸索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早上从校外早市买来的、已经冷透发硬的馒头。他就着向服务员要来的免费白开水,一口一口,默默地咀嚼着。当他要第二杯白开水时,那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小姐姐毫不掩饰地甩给他好几个白眼,嘴角下撇,显然对这种“占着包房只消费一杯最便宜咖啡还不停要免费水”的行为极为不满。
咖啡馆的生意确实不错,傍晚时分,楼下大厅几乎座无虚席,谈笑声、杯碟碰撞声隐约传来,更衬得他这个小小的包房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孤岛。偶尔有服务员从包房外的走廊经过,投来的目光都让他如坐针毡。他知道自己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心里涌起一阵阵窘迫和歉意,可他别无选择。
他再次掏出那个屏幕有些磨损的旧手机,按亮。
晚上7点了。
屏幕上冷冰冰的数字提醒着他,再过三个小时,宿舍阿姨就要锁门了。
一种混合着焦虑、担忧和一丝绝望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陆祯……
你在哪?
你答应过会来的。
是出事了吗?还是……你忘了?
无数个不好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中翻腾。缅北那些混乱、危险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现。他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不由自主地频频投向包房那扇紧闭的门,每一次走廊传来脚步声,他的心都会提起,又在脚步声远去后,沉沉落下。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编织着别人的繁华夜晚。而陆寒星独自坐在咖啡馆的包房里,被越来越深的夜色和越来越重的担忧吞噬。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孤立无援的时刻,唯一能做的,只有固执地、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继续等下去。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焦虑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极其缓慢。陆寒星趴在冰冷的木质桌面上,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连续的精神紧绷和漫长的等待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倦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睡意俘虏的边缘——
“叮铃”一声,咖啡馆门上的铃铛轻响,预示着有新客人进来。
一个身影的出现,让前台那位本就有些不耐烦的服务员小姐姐心里下意识地一紧。
那是一个穿着普通黑色短袖和运动短裤的男人,头上压着一顶同色的运动帽,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风尘仆仆,步履间带着一种与咖啡馆精致氛围格格不入的、隐约的急促与利落。他走到前台,没有多余的话,直接用低沉甚至有些沙哑的男声问道:
“205,有空位吗?”
服务员小姐姐被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些许压迫感的气质慑住,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回答:“205有客人了……先生,您要不要看看别的包间?”
“不用了,”男人干脆地拒绝,声音压得更低,“我找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服务员,径直转向楼梯方向,步伐稳健地上了二楼。他的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205包房。
在门前,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他抬起手,用一种特定的、富有节奏的力度,敲响了门板。
“叩、叩、叩——” 短暂停顿,然后是稍长的一声:“叩。”
三短,一长。
这正是他和陆寒星在缅北那个朝不保夕的环境里,约定好的联络暗号。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在危机中确认彼此身份的密码。
这熟悉的敲门声,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劈散了陆寒星所有的睡意和迷茫。他猛地从桌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混合着巨大的惊喜、难以置信以及一丝终于等到后的虚脱感,他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着手,一把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
门外,站着那个他等待了整整一天、牵肠挂肚的身影。帽檐下的阴影中,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定定地、带着同样难以平复的情绪,望向他。
听到那熟悉的暗号敲门声,陆寒星的心脏猛地收缩,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动,先是警惕地透过门缝飞速向外扫视了一圈昏暗的走廊,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身影或动静,仿佛在缅北养成的本能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直到确定安全,他才迅速而轻巧地拉开房门,一把将门外的人拽了进来,随即“咔哒”一声轻响,将门锁重新落下,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门板,似乎才敢真正喘口气。
这时,进来的人才抬手,摘下了那顶一直压得很低的黑色运动帽。
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风霜痕迹的脸庞。皮肤是常年日照留下的古铜色,眉眼锐利,下颌线条紧绷,但此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警惕和冷硬的眼睛里,却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暖意。
是陆祯!真的是他!
不等陆寒星开口,陆祯已经一步上前,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用力至极的拥抱!那拥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要将他从刚才那孤身一人的紧张等待中彻底拉回来。
陆寒星被他抱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的微微颤抖和胸膛下同样急促的心跳。
“好久不见!弟弟!”
陆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依旧是那把低沉沙哑的嗓子,但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感慨。这一声“弟弟”,包含了太多——是患难与共的回忆,是生死相托的信任,是超越血缘的亲情,是所有在黑暗岁月里互相支撑着活下来的证明。
陆寒星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抬起手,也用力地回抱住陆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轻唤: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