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砚台里磨开的墨,漫过公寓的窗棂时,恰好将阳台的藤椅晕成一团模糊的剪影。羽墨端着两杯温热的柚子茶走出来,玻璃盏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映得她眼底的光像浸在水里的星子。天宇正趴在栏杆上数楼下的车灯,听见脚步声,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刚泡的,加了蜂蜜。”羽墨将其中一杯递过去,指尖相触时,两人都顿了顿——他的指腹带着夜风的凉,她的指节却温温的,像揣过暖炉。
天宇接过杯子,没敢看她,低头吮了口茶,柚子的清苦混着蜜甜滑过喉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比茶水的涟漪还乱。白天聚餐时的窘迫还没散尽,尤其是羽墨那句“错了就错了”,此刻在晚风里反复回响,像根细针,轻轻挑着他紧绷的神经。
“今天……谢了。”他终于找到声音,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关谷那边,还有清酒的事。”
“举手之劳。”羽墨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远处的霓虹,那些光在她瞳仁里碎成点点流萤,“倒是你,今天状态不太对。平时你记这些比谁都准——美嘉喝奶茶要三分糖,张伟吃饺子必蘸醋,连子乔藏漫画的柜子第几层都记得清,怎么偏到关谷这儿,接连出错?”
天宇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玻璃盏发出细微的嗡鸣。他早该料到她会问,却没想来得这么直接,像温水煮茶时突然投进的柠檬片,酸意猝不及防地漫上来。
“可能……最近事多,记混了。”他含糊着,视线飘向天边的月亮,今晚的月是弦月,像被人掰弯的银钩,“你也知道,张伟那案子的材料堆了半桌子,还得帮曾老师整理他的脱口秀稿子,脑子有点乱。”
“是吗?”羽墨侧过头,月光恰好落在她眉骨上,勾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可上周三,你帮美嘉找她丢的发圈时,连她三天前戴过什么颜色都记得。”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水面,“那天你说‘粉色带珍珠的,是不是夹在《时尚芭莎》第37页里?’——后来果然在那儿。”
天宇的喉结滚了滚,杯中的柚子茶晃出细小的波纹。他记得那天的情景:美嘉急得眼圈发红,说发圈是她妈织的,上面的珍珠还是她自己串的。他当时没多想,脑子里立刻跳出她周三午后蜷在沙发上看杂志的样子,阳光透过纱帘,刚好照在第37页的模特头上,发圈就别在杂志边缘。
“那是……那是美嘉念叨了好几天,想不记住都难。”他强作镇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底的防滑纹,那里还留着她的温度。
羽墨没接话,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上周去超市,你径直走到零食区最里层,拿起最后一包海苔味薯片——那是子乔藏了一周的存货,他自己都忘了放在哪,你怎么知道的?”
夜风忽然转凉,吹得天宇后颈泛起一层细栗。他想起那天的情形:子乔在超市里跳着脚说“我的薯片肯定被人买走了”,他没吭声,只是凭着记忆走向角落的货柜。他记得子乔上周四傍晚来买过,当时货架顶层的灯坏了,子乔踮着脚把薯片塞进最里面的缝隙,还对着空气做了个“嘘”的手势——这些细节,他本以为自己早忘了。
“猜的。”他梗着脖子,声音却虚浮得像飘在风里的塑料袋,“子乔总爱往犄角旮旯藏吃的,跟仓鼠似的。”
“猜的?”羽墨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像月光被镜片聚焦成的光斑,直直落在他脸上,“那你说说,我昨天落在你那儿的那支钢笔,笔帽内侧刻了什么字?”
天宇的呼吸猛地一滞。那支银灰色的钢笔是她昨天忘在他书桌上的,笔帽内侧确实有字——是个极小的“墨”字,刻得极浅,像是用指甲一点点划出来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当时只是想看看笔有没有摔坏,却鬼使神差地转了转笔帽,那字就撞进了眼里。
“我……我没注意。”他避开她的视线,看向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那些光汇成河,却照不亮他此刻的慌乱,“昨天急着给你送过去,没细看。”
羽墨轻轻“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却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口茶,杯沿碰到嘴唇时,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眼底漾开圈圈涟漪:“可你连我上周三穿的裙子是雾霾蓝都记得。那天我问你好不好看,你说‘像楼下花坛里刚开的绣球’——那裙子我只穿了一次,还是傍晚,光线那么暗。”
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天宇用“巧合”和“猜测”织成的茧。他猛地转头,撞进她清澈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的温和,像医生看着病人坦然露出的伤口。
“你到底……”羽墨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晚风拂过麦田,“是怎么记住这些的?”
天宇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细节,此刻像被月光唤醒的潮虫,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爬出来:美嘉皱眉时会捏自己的耳垂,张伟说话总爱摸鼻尖,子乔撒谎时眼神会瞟向左上方,而羽墨……羽墨思考时会轻咬下唇,睫毛颤动的频率是每秒三次,她的钢笔每次没水前,笔杆会发烫。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他以为只是随手捡起,却不知何时已串成了项链,贴身戴了这么久。
“我……”他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就是……看到了,就记住了。”
“看到了什么?”羽墨追问,目光始终没离开他的脸,“是看到美嘉丢发圈时的慌张,还是看到子乔藏薯片时的得意?是看到张伟捏鼻尖时的窘迫,还是……”她顿了顿,月光恰好爬上她的眉梢,“还是看到我试裙子时,领口歪了却没发现的窘迫?”
天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酸涩和温热在胸腔里翻涌。他想起羽墨试穿那条雾霾蓝裙子时,站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她自己没注意,只顾着问“是不是太显胖”。他当时没说,只是后来趁她去倒水,悄悄帮她扣好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终于坦白,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月光,“就是……不想你们不开心。美嘉丢了东西会哭,子乔的薯片被抢了会蔫一整天,张伟捏鼻尖时肯定是又紧张了,你……你领口歪了,风灌进去会着凉。”
羽墨静静地听着,眼底的光渐渐软下来,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叶。她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这次他没躲,任由她微凉的指尖停在自己的袖子上:“所以,你记这些,不是为了显得自己厉害,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只是怕我们不开心?”
天宇用力点头,眼眶忽然有点热,他别过头,却被羽墨轻轻转了回来,她的手指擦过他的眼角,带着柚子茶的清香:“记着这些,累吗?”
“不累。”他脱口而出,随即又补充道,“看到你们……挺好的,就不累。”
羽墨笑了,这次的笑像山间融化的雪水,清澈又温暖。她抬手将被风吹乱的他的额发拂开,指尖带着淡淡的茶渍香:“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她的目光扫过远处的霓虹,又落回他脸上,“你记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也在记着你?”
天宇愣住了。
“你帮美嘉找发圈时,她偷偷在你书桌抽屉里塞了她做的曲奇。”羽墨的声音像落进湖面的星光,“你帮子乔找回薯片那天,他把你最爱喝的冰可乐冻在冰箱最底层,留了整整一周。”
“张伟每次开案子讨论会,都会多准备一份你爱吃的金枪鱼三明治,怕你忙得忘了吃饭。”
“还有……”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你上次发烧,说梦话喊冷,我守了半夜,给你盖了三件毯子——这些,你都没记住吧?”
天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里的热意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下来,滴进柚子茶里,漾开小小的涟漪。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默默记录的人,却不知那些被他记挂的人,也在悄悄描摹着他的轮廓。
“原来……”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原来你们也……”
“傻瓜。”羽墨拿出纸巾,踮起脚帮他擦眼泪,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头一颤,“你记着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自然也记着你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夜风带着柚子茶的清香,轻轻卷起两人的对话,飘向远处的月亮。天宇看着羽墨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觉得那些被他藏在心底的碎片,此刻都有了归宿。原来记住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就像月光洒向大地,大地也会用露珠把月光还给夜空。
“那支钢笔……”天宇忽然想起什么,声音还带着哭腔,“笔帽内侧的‘墨’字,是你自己刻的吧?”
羽墨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不是说没注意吗?”
天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月光下,他的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我……我就是不小心看到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刻‘墨’字吗?”羽墨的笑意里藏着秘密,像藏在书页里的书签。
天宇摇摇头,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因为……”羽墨凑近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只有风和月亮听得见,“墨是砚台的魂,就像……你是我们的。”
夜风忽然停了,柚子茶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凝滞,只有远处的车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只交颈的鸟,在月光下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