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号巨大的漕船在长江浑浊的江面上平稳北行。底舱内,光线昏暗,空气闷热污浊,弥漫着汗臭、盐卤和缆绳霉变混合的刺鼻气味。船体随着波浪轻微摇晃,木制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蜷缩在底舱最深处一堆废旧缆绳和杂物形成的阴影角落里,尽可能减少存在感。慧觉法师留下的僧衣宽大,很好地遮掩了我藏于袍下的“血饕餮”和怀中的密册。但伤势的痛楚和身体的虚弱,却无法完全隐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和右肩的隐痛,左腿的肿胀在潮湿的环境下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我默默计算着时间,清心丹还剩三颗,吞服下一颗,药力化开,勉强压下一波波袭来的眩晕和刺痛。必须保持清醒,必须撑到通州!
船舱另一头,几个真正的苦力早已累瘫,靠在盐包上鼾声大作。只有那个监工的船工头目,偶尔会提着灯笼下来巡视一圈,骂骂咧咧地踢醒打瞌睡的人,目光偶尔也会扫过我藏身的角落,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审视。
我屏息凝神,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舱外天色渐暗,底舱内愈发昏暗。
就在我以为能暂时安全度过这一夜时——
舱口厚重的木盖突然被猛地掀开!
哐当!
刺眼的灯笼光柱和嘈杂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底舱的沉寂!
“都起来!起来!管事查舱!”一个尖厉的声音高喊道。
我心中猛地一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只见四五个人沿着梯子走下底舱。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绸衫、脑满肠肥的账房管事,捏着鼻子,一脸嫌恶。他身后跟着两个手持短棍、满脸横肉的船丁,以及……那个监工头目!
打瞌睡的苦力们被惊醒,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不知所措。
那管事举着灯笼,挑剔的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盐包和惶恐的苦力,最后落在了我这个缩在角落的“病和尚”身上,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秃驴是哪来的?”他指着我对那监工头目呵斥道,“老黑塞进来的?妈的什么人都往船上带?要是死在这儿,染了货,你担待得起吗?!”
监工头目连忙哈腰赔笑:“刘管事息怒,息怒!这和尚看着可怜,说是去金山寺挂单,没钱渡江,就让他帮着干点杂活,赚个饭钱……我看他也没啥力气,就让他待在底下归置归置散包,碍不了事……”
“放屁!”刘管事唾沫横飞,“这底舱是储盐重地!来历不明的人岂能乱待?万一是个贼,偷了盐或者点了火,你我都得掉脑袋!”他越说越疑心,灯笼的光柱死死照在我脸上,“喂!那和尚!抬起头来!”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盘查来得如此突然!
我缓缓抬起头,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合十,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贫僧……贫僧只是求个方便,绝无他意……”
“少废话!”刘管事对身后船丁使了个眼色,“搜搜他!看看身上藏没藏东西!”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船丁立刻狞笑着向我走来!
绝不能让他们近身!一搜身,“血饕餮”和密册立刻暴露!届时必死无疑!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大脑疯狂运转!
硬拼?以我现在的状态,对付两个手持棍棒的壮汉已是极限,且必然惊动全船,绝无生路!
求饶?毫无用处!
解释?越描越黑!
怎么办?!
就在两名船丁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我猛地身体一歪,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同时,我暗中运起一丝残存的内力,逼得脸色瞬间潮红,额角青筋暴起,看起来如同痨病鬼发作,命不久矣!
“咳咳咳……呕——!”
我甚至故意身子一软,向前一倾,一口带着腥气的唾沫星子(混合着之前咬破舌尖残留的血丝)猛地喷溅到了离得最近的那名船丁的裤腿上!
“妈的!晦气!”那船丁吓了一跳,如同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跳开,嫌恶地看着裤腿上的污迹,连连甩脚!
另一名船丁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面露警惕和恶心。
刘管事更是捏着鼻子连连后退,仿佛我是什么瘟疫源头,脸上写满了厌恶和恐惧:“痨病鬼?!老黑你他娘找来个痨病鬼?!快!快把他给我扔下船!扔江里去!别脏了老子的船!”
监工头目也慌了神,没想到我“病”得这么重,连忙对那两个船丁喊道:“还愣着干嘛!没听见管事的话吗?赶紧拖出去!”
那两名船丁虽然厌恶,但听到“扔下船”的命令,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这还在江心,扔下去必死无疑,杀生害命,他们也有些发怵。
我趁此机会,咳得更加“凄惨”,整个人蜷缩起来,瑟瑟发抖,气息微弱地说道:“……佛……佛祖恕罪……贫僧……贫僧这就自行了断,不……不污各位施主的手……”
说着,我挣扎着似乎想要爬起来“自我了断”,却又“虚弱”地摔倒在地,一副随时断气的模样。
这番表演,加上那逼真的“痨病”症状,彻底唬住了这些人。他们只想赶紧摆脱我这个“瘟神”,至于我是死是活,怎么死,他们并不关心,只要别死在他们眼前、别连累他们就好。
刘管事烦躁地挥挥手:“算了算了!妈的真是倒血霉!把他拖到船尾杂物舱关起来!等到了下一个码头,立刻撵他滚蛋!记住,谁也不许碰他的东西,免得染上病!”
“是是是!”监工头目如蒙大赦,连忙指挥那两个松了口气的船丁:“快!拖到船尾杂物舱锁起来!”
两名船丁这次不再犹豫,远远地用棍子捅了捅我,呵斥道:“起来!自己走!别装死!”
我心中暗松一口气,赌赢了!暂时避免了搜身和立刻被扔下江的厄运。
我继续装作虚弱不堪、摇摇欲坠的样子,拄着竹杖,在那两名刻意保持距离的船丁“押送”下,一步一踉跄地爬出底舱,被粗暴地推搡进船尾一个堆放破渔网、烂木板和废弃缆绳的狭小杂物舱里。
哐当!
舱门被从外面牢牢锁死。
黑暗中,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并非全是伪装。刚才情急之下强行运功逼出症状,牵动了内伤,此刻胸口阵阵闷痛。
外面船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杂物舱内狭小拥挤,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和霉味。但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我缓缓滑坐到地上,抹去额角的冷汗。危机暂时解除,但并未远去。下一个码头?他们真的会放我走吗?恐怕一下船,等待我的就是更严密的盘查甚至灭口。
必须在那之前,想到办法。
船体破浪前行,单调的流水声透过木板传来。
我闭上眼睛,抓紧时间调息。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我又熬过了一关。
怀中的密册,依旧冰冷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