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的平静,被一声夜枭般凄厉的警哨骤然撕裂。
我正于理刑官值房内核对一份无关紧要的漕运口供,窗外南司内院死寂无声——这种死寂,并非往常的肃穆,而是一种绷紧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压抑。
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留守衙署的当值档头踉跄扑入,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官袍前襟竟溅着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
“千…千户!不好了!”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王…王头目他…他…”
我心头猛地一沉,手中笔杆“咔嚓”一声捏断:“王头目怎么了?!说!”
“死了…都死了!”那档头涕泪横流,瘫软在地,“半个时辰前…巡街弟兄在…在棺材铺后巷发现王头目…身中十七刀!喉管被割开!血…血流了一地!”
棺材铺!那是我暗中盘下,交由王头目打理,用以流转钱财、打探消息的据点之一!
我霍然起身,周身血液瞬间冰冷,一股暴戾的杀意直冲顶门,几乎要撕裂胸腔!血刀经的内息不受控制地疯狂运转,眼中霎时一片血红!
“还有…还有…”档头泣不成声,“杂货铺的老刘…酒肆的账房孙先生…他们…他们也都…家中遇袭,满门…满门皆灭!一个活口都没留!”
杂货铺!酒肆!
我暗中布下的所有据点!我悉心培养、用以敛财和构筑情报网络的所有心腹暗桩!竟在短短一夜之间,被人连根拔起,屠戮殆尽!
王头目…那个在我被软禁于南司、孤立无援时,因嗜赌欠债而被我拿住把柄、最终用金银和手段将其收服,一步步提拔为心腹的油滑老兵…那个替我处理了无数脏活,知晓我最多秘密的人…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是谁?!是谁如此狠毒?!手段如此酷烈精准?!
是田弘遇?他察觉了我暗中敛财、培植私力的举动,以此警告?
是邢无赦?他终于对我这只不断触碰禁忌的“灰蛇”失去了耐心,悍然出手清除?
还是…那隐藏在军械盗卖案、白莲教线索背后的、我尚未触及的庞大黑影?
无论对手是谁,这都是一次精准无误的斩首行动!一次赤裸裸的、针对我杜文钊个人的毁灭性打击!他们不仅要断我财路,更要绝我耳目,将我重新打回孤家寡人的境地!
“何时发生的事?!现场可有活口?有无目击?!”我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就…就在今夜子时前后!几乎同时动手!手段老辣,没…没留任何活口!现场…现场只找到这个…”档头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上前来。
那是一枚三寸长的乌木钉,钉身冰冷,钉尖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钉尾处,以一种极其古怪的、仿佛鬼画符般的刀法,刻着一个扭曲的、令人心悸的——“影”字!
影?!
又是这个字!贺飞临死前嘶喊的“影”!钱典吏口中邢无赦那个失踪的徒弟“影十七”!
邢无赦!果然是他!或者说,是他代表的势力!
我接过那枚染血的乌木钉,指尖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血刀经的狂躁内息在体内奔腾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将那幕后黑手撕成碎片!
但我强行压下了这股毁灭的冲动。敌人此举,意在激怒我,逼我失去理智,自乱阵脚,甚至主动跳入他们布下的下一个杀局。
我不能上当。
王头目死了,我失去了最得力的臂助和最隐秘的钱财通道。
所有暗桩被拔除,我成了聋子、瞎子,重新被孤立于南司这冰冷的牢笼。
对手的强大与狠辣,远超我的预估。
我缓缓坐回椅中,将那枚乌木钉紧紧攥入掌心,钉尖刺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帮助我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传令…”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死寂,“收敛所有死者尸身,厚葬。抚恤家眷,从…从我的份例里出。”
“封锁所有现场,以江湖仇杀报备,不得声张,不得深究。”
“即日起,南司加强戒备,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那档头愕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我就此罢休:“千户!王头目他们死得冤啊!咱们…”
“执行命令!”我猛地打断他,目光如冰刀般扫过,“滚出去!”
档头浑身一颤,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值房内重归死寂。我独坐灯下,摊开手掌,看着那枚染血的“影”字乌木钉,看着掌心被刺出的血痕。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案卷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我的心在滴血,在燃烧,却在极致的愤怒与悲痛中,凝固成一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寒铁。
对手以为这样就能打垮我?
他们错了。
萨尔浒的雪没能冻死我,诏狱的刑具没能磨灭我,邢无赦的寂灭指没能杀死我。
这点损失,这点疼痛,同样不能!
王头目,老刘,孙先生…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这个“影”字,这笔血债,我记下了。
蛰伏结束了。
既然暗处的爪牙已被斩断,那便无需再隐藏。
我将以这理刑官的身份为盾,以这南司衙署为新的巢穴。
用更冷硬的心肠,更隐忍的手段,重新织网,重新磨刀。
邢无赦…不管你代表谁,不管你找的是什么。
你我之间,迟早要有一个了断。
而下一个流血的,绝不会是我。
窗外,夜色如墨,寒彻骨髓。
我吹熄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唯有那枚染血的木钉,在指间散发出冰冷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