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诏狱,深埋地底,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腐肉溃烂的恶臭,以及一种绝望凝结而成的阴冷湿气。火把在墙壁上投下跳跃不定、扭曲狰狞的光影,如同无数受刑哀嚎的鬼魂在墙壁上舞动。远处隐约传来铁链拖曳的刺耳摩擦声、皮鞭抽打的闷响,以及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
秦岳被粗暴地扔在一间狭窄冰冷的石室地上。身体撞击地面的剧痛让他从昏迷中短暂地苏醒过来,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燃血散”的药效早已褪尽,留下的只有被彻底掏空般的极致虚弱和仿佛全身骨骼都被碾碎般的剧痛。右臂软软地耷拉着,骨头显然在乾清宫那惊天一击的反震下碎裂了多处。肩胛和大腿上东厂毒箭造成的伤口麻木中带着灼痛,毒素正在缓慢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牵动着不知多少处内伤。
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吸走了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沉浮,乾清宫那短暂而狂暴的画面碎片般闪过——毒人宫女疯狂的嘶吼、嘉靖惊惧扭曲的脸、那突如其来的璀璨金光、以及…怀中玉佩那充满毁灭意志的咆哮和最终功亏一篑的反噬…
失败了吗?
不…那不仅仅是失败。在那金光与玉佩力量对撞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某种东西…碎裂了。不是他的骨头,而是某种…更深层、更宏大的东西。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刺耳地响起。脚步声传来,不止一人。
“哟,醒了?”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秦岳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东厂掌刑百户曹钦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火把光下晃动。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手持各种奇形怪状刑具的东厂番子。
“秦小旗…哦不,现在该叫你钦犯秦岳了。”曹钦踱步上前,用靴尖踢了踢秦岳碎裂的右臂。
剧痛袭来,秦岳闷哼一声,额角瞬间布满冷汗,牙关死死咬住,才没有惨叫出声。
“硬气?”曹钦嗤笑一声,蹲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秦岳惨烈的模样,“说说吧。谁指使你的?端妃那个毒妇藏在哪?你…又是怎么引动陛下身上龙气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急切的探究,“说出来,少受点皮肉之苦。厂公他老人家,对你这身秘密…很感兴趣。”
秦岳闭上眼,懒得看他。脑海中飞速盘算。东厂…曹钦…他们想知道玉佩的秘密?想用他来对付陆炳?或许…这是一线生机?至少,不能立刻死在这里。
见秦岳不语,曹钦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很快又被阴冷取代。“不说是吧?好!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他站起身,对身后番子挥挥手,“给他尝尝咱们东厂的‘开胃小菜’!别弄死了,厂公还要问话!”
“是!”两个番子上前,粗暴地将秦岳拖起,用冰冷的铁链将他吊挂在石室中央的铁环上。双脚离地,全身的重量瞬间压在碎裂的臂骨和受伤的肩膀上!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
蘸着盐水的皮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打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背上!
啪!啪!啪!
每一下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火辣辣的疼痛与伤口崩裂的剧痛交织,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
秦岳死死咬着牙,嘴唇被咬破,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意识在剧痛中反而绷紧到了极致,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紧贴着胸口、被鲜血浸透的玉佩之上!
玉佩!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在皮鞭的呼啸和剧痛的间隙,他拼命地、无声地呼唤着,用残存的意志力去沟通那枚带给他力量也带来灾祸的神秘之物!
嗡…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吞噬的刹那,胸口的玉佩,仿佛回应他绝境的呼唤,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微弱、却异常纯净坚韧的清凉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流淌出来,渗入他破碎的经脉和撕裂的皮肉!
这气息太微弱了,无法治愈重伤,更无法驱散“牵机引”的残余和东厂的毒素,但它却像一丝冰线,死死护住了他的心脉和最后一丝清明,极大地缓解了鞭刑带来的灼痛感,让他从那毁灭性的痛苦中,争取到了一丝宝贵的喘息和思考的空间!
有效!玉佩还能用!
秦岳心中狂喜,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将头垂得更低,发出更加痛苦的闷哼,佯装即将昏厥。
曹钦看着秦岳血肉模糊的后背和低垂的头颅,皱了皱眉,示意番子停下。“啧,这么不经打?泼醒他!”
一桶冰冷刺骨、带着腥臭味的盐水猛地泼在秦岳身上!
“呃啊——!”这一次,秦岳发出了恰到好处的、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盐水流淌过绽开的皮肉,带来新一轮钻心的刺痛,但玉佩那丝清凉气息立刻跟上,顽强地对抗着。
“说不说?”曹钦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水…给我水…”秦岳抬起头,声音嘶哑微弱,眼神涣散,仿佛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曹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对番子示意。一个番子粗鲁地捏住秦岳的下巴,将一碗浑浊的冷水灌了进去。
冷水下肚,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秦岳喘息着,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他看向曹钦,眼神“恐惧”而“哀求”:“…我说…我说…是…是陆炳…”
“陆炳?”曹钦精神一振,立刻凑近,“说清楚!陆炳指使你干什么?!”
“…他…他让我假装刺杀…引…引出陛下的护体龙气…他说…龙气有缺…需…需以真龙之血和…和异宝之气弥补…”秦岳断断续续,声音微弱,故意将话语说得模糊不清,半真半假,夹杂着玉佩、龙气这些曹钦最感兴趣的关键词。
“异宝?什么异宝?!”曹钦果然上钩,急切地追问,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是…是一枚玉佩…”秦岳声音越来越低,“陆炳说…那玉佩是…是前朝遗宝…能…能感应龙气…他让我带在身上…靠近陛下…”
“玉佩?!”曹钦猛地想起太液池畔陆炳对秦岳腰间那异常的关注,以及陛下身上龙佩的异动!一切似乎都对上了!陆炳果然藏着惊天秘密!他想利用这玉佩和刺客,试探甚至窃取陛下龙气?!
“玉佩在哪?!”曹钦厉声喝问,呼吸都急促起来。
“…被…被陆炳拿回去了…”秦岳“虚弱”地摇头,“他说…事情败露…玉佩不能留在我身上…”
完美的谎言!将祸水彻底引向陆炳!既解释了刺杀动机(试探龙气),又掩盖了玉佩就在自己身上的事实,还契合了陆炳的行为(关注玉佩)!
曹钦眼神变幻,显然在急速消化这“惊天秘闻”。他死死盯着秦岳,试图判断话语的真假。但秦岳表演得极其逼真,重伤濒死,眼神涣散恐惧,话语逻辑也能自圆其说。
“陆炳…好个陆炳!包藏祸心!其罪当诛!”曹钦咬牙切齿,眼中爆发出兴奋和狠厉的光芒!这可是扳倒陆炳的绝佳利器!
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空口无凭,仅凭一个刺客的证词,还不足以彻底扳倒树大根深的陆炳。必须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拿到那枚神奇的玉佩!
“把他放下来!找个郎中给他吊着命!绝不能让他死了!”曹钦对番子吩咐道,语气急切,“看好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尤其是锦衣卫的人!”
“是!”番子应声,将奄奄一息的秦岳从铁链上放下,粗暴地拖回角落。
曹钦在石室内踱了几步,脸上阴晴不定。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禀报厂公!同时,要加派人手,全力搜寻端妃和那枚玉佩的下落!还要严防死守,绝不能让陆炳的人灭口!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似乎只剩一口气的秦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这人,是重要的棋子,也是巨大的隐患。
“好生看着。”他最后吩咐了一句,快步走出石室,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
石室内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秦岳粗重痛苦的喘息。
当脚步声彻底远去,角落里,原本“奄奄一息”的秦岳,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涣散和恐惧,只有冰冷的清醒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厉芒。
赌对了!
曹钦信了他的话,至少信了大半。东厂和陆炳的狗咬狗之争,将会因为他这番挑拨而更加激烈!这能为他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胸口的玉佩,那丝微弱的清凉气息仍在缓缓流淌,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守护着他最后一线生机。虽然无法治愈重伤,却让他保持了意识的清醒,极大地缓解了痛苦。
他艰难地动了动左手手指,摸索着怀中。那个油布包…端妃要的“鹰符”…还在。曹钦的人搜走了他的匕首,却忽略了这看似不起眼的东西。
“鹰符”…俺答汗…关内死士…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剧痛和绝望的煎熬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菇,悄然在他心中浮现。
或许…这枚“鹰符”,能成为他撬动整个死局的…另一根杠杆?
但现在,他需要休息,需要尽可能恢复一丝力气。他闭上眼,全力引导着玉佩那微弱的清凉气息,流转于最重要的伤处,对抗着毒素和剧痛,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反噬的时机。
诏狱的黑暗,深不见底。而一场更惊心的风暴,正在这黑暗之上,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