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朝会的钟磬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萦绕，但殿内的空气却凝重得如同铅块。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公卿之间的肃杀之气。
京兆尹王章，立于丹墀之下，身形瘦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孤立于寒风中的青松。他手中捧着一卷沉甸甸的竹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越过前方那些或低头屏息、或眼神闪烁的同僚，直直地望向御座上面带倦容的汉元帝。
“陛下！”王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臣王章，冒死劾奏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与中书令石显，内外勾结，壅塞圣听，专权擅政，蠹国害民！”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连御座上的元帝，似乎都微微坐直了身子，倦怠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弹劾石显已非易事，如今王章竟将史高一并参奏，这是要将外戚与宦官两大势力同时置于对立面！
王章深吸一口气，开始一条条陈述罪状。他从石显如何利用中书之职，截留奏章，歪曲旨意，将陛下隔绝于外廷公卿之外说起；又言及史高身为大司马，尸位素餐，非但不能匡正君失，反而与石显互为表里，纵容其党羽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他列举了几桩近日发生的案例，某地太守因不肯贿赂石显门下而被罢黜，某位正直的刺史因上书言事而被构陷下狱，证据虽非全然确凿，但逻辑清晰，切中时弊，听得不少心中早已不满的官员暗暗点头。
“陛下！”王章越说越激动，脸上因激愤而泛起潮红，“石显阉宦之流，巧言令色，迷惑圣心；史高外戚之贵，不思报国，反与权阉沉瀣一气！如今朝纲紊乱，言路闭塞，忠良钳口，奸佞当道。长此以往，臣恐……臣恐孝宣皇帝之中兴基业，将毁于一旦！国势危如累卵，陛下岂能不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悲怆的余音。这番言论，如同利剑，撕开了朝堂表面维持的平静，将底下涌动的污浊暴露无遗。
御座旁的史高，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要出列辩驳，却被身旁一道阴冷的目光止住。那是石显。他依旧低眉顺目地侍立在御座之侧，仿佛王章弹劾的是别人。只是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锐利如毒蛇，死死地盯着王章，没有任何温度。
元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本性不喜争端，更厌恶臣子如此激烈地指责他身边的人。石显和史高，一个为他处理琐务，让他得以清静，一个是先帝托孤的旧臣，代表着外戚的稳定。王章这番言论，在他听来，不仅是攻击石显和史高，更是在指责他这位皇帝昏聩不明。
“王卿，”元帝的声音带着不悦，“所言可有实据？弹劾大臣，非同小可，岂能仅凭风闻奏事？”
“陛下！”王章伏地叩首，“臣所言句句属实！石显、史高之恶，朝野皆知，陛下只需遣一心腹，暗查便知！臣今日拼却这项上人头，也要为陛下，为这大汉天下，铲除奸佞！”
“够了！”元帝终于动怒，猛地一拍御案，“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他拂袖而起，在内侍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前殿。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公卿，以及依旧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的王章。
石显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王章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退朝之后，风暴才真正开始。
王章回到府中，心情沉重。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夫人见他面色不对，询问缘由，王章将朝上之事坦然相告。夫人闻言，泪如雨下，拉着他的衣袖泣道：“夫君！弹劾石显、史高，此乃以卵击石啊！昔日贾捐之、杨兴等人之下场，夫君难道忘了吗？为何不忍一时之气，以待来时？”
王章扶起夫人，替她拭去眼泪，神色惨然却又坚定：“夫人，我岂不知此行凶险？然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眼见奸佞祸国，若皆明哲保身，缄口不言，则国将不国！我王章读圣贤书，所求不过‘正道’二字。今日若惧死不言，他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有何面目自称汉臣？”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叹道：“只是，连累夫人与孩儿了……”
当夜，王章书房灯火通明，他深知石显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必须尽快整理更多证据，准备下一次更激烈的抗争。
然而，他低估了对手的反击速度和狠辣程度。
翌日，天尚未亮，一队如狼似虎的北军士卒便包围了京兆尹府邸。带队者，乃是石显的亲信，尚书令五鹿充宗。他以“结党营私、诽谤大臣、大不敬”等数项罪名，直接闯入府中，将尚在睡梦中的王章锁拿，投入了诏狱。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传开，整个长安为之震动。许多原本同情王章、对石显专权敢怒不敢言的官员，闻讯后更是心惊胆战，纷纷闭门谢客，唯恐惹祸上身。
诏狱深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王章被剥去官服，戴着沉重的枷锁，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墙上火把跳动的光芒，映照着他苍白却依旧平静的脸。
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石显在一群狱卒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甚至在狱中这污秽之地，他的官袍依旧一尘不染。
“王京兆，”石显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火气，“何苦至此？”
王章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石显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陛下仁厚，本不欲深究。奈何你执迷不悟，在狱中仍写下诸多狂悖之言，诽谤君上，攻击大臣。咱家虽想为你求情，亦是无能为力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章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嘲讽，“石显，你蒙蔽圣听，祸乱朝纲，他日必遭天谴！”
石显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中寒光一闪：“天谴？呵呵，王京兆还是先顾眼前吧。”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告诉你也无妨，史大将军对你亦是深恶痛绝。你可知，你那‘结党’的罪名从何而来？你昔日与那被罢黜的刺史往来书信，如今可都成了铁证。”
王章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早已罗织好了一切。
“安心去吧。”石显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你的家人，若肯安分，或可保全。”
说完，他不再多看王章一眼，转身离去。沉重的狱门再次关上，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
数日后，未经公开审理，一纸诏书下达：京兆尹王章，大不敬，罪证确凿，赐死狱中。
当那杯毒酒被端到王章面前时，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悲凉。他整了整身上破烂的囚衣，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陛下……臣，尽力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章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已经浑浊的池塘，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更深的沉寂。朝堂之上，再也听不到如此激烈直率的谏言。石显与史高的权势，经此一役，愈发稳固。而那位刚刚踏入仕途不久的黄门郎王莽，在听闻王章死讯的夜晚，独自一人在值房中沉默了许久。他想起王章那刚直不阿的身影，又想起伯父王凤那日渐煊赫的权势与深沉的城府，心中第一次对“权力”与“道义”之间的残酷关系，有了切肤之痛。他提笔，在竹简的背面，缓缓写下一个“忍”字，笔力千钧，仿佛要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直臣的悲歌已然落幕，但未央宫内的暗流，却因此而变得更加汹涌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