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地笼罩着城市。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片片模糊的光晕。凌晨两点，正是万物沉睡的时刻，连野狗都缩在角落里打盹。
然而，在城郊通往国营二粮库的偏僻道路上，却有一支小小的车队正屏息前行。三辆租来的老旧拖拉机，“突突突”地喘着粗气，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赵大海亲自开着借来的三轮摩托在前面带路，林卫东坐在车斗里，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摇晃，眼神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半是因为即将到手的那批关乎命运的“原料”，另一半则是因为深不见底的担忧。冯科长要求夜间提货，本身就透着不正常和风险。他总觉得，暗处那双眼睛，不会轻易放过他。
一切顺利得有些诡异。粮库侧门，冯科长的心腹保管员早已等候多时，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过磅、开票、装车……手续简单到近乎草率。看着一袋袋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玉米被搬上拖拉机，林卫东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保管员低声呵斥着，不断看着手表。
最后一袋玉米码放完毕，苫布盖好。林卫东将准备好的尾款（又凑了二百块）塞给保管员，对方看也没看就揣进兜里，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走！”林卫东跳上赵大海的三轮摩托，低喝一声。
车队再次启动，拖着沉重的负荷，缓慢而艰难地驶离粮库，朝着“卫东百货”的方向返回。夜色更深了，空气中的寒意也更重。
林卫东的心始终悬着，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不断回头，望向车队后方无尽的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
就在车队拐过一个弯道，即将驶入相对开阔的城区边缘时，异变陡生！
前方道路中央，突然亮起了两道刺眼的白光！是汽车的大灯！紧接着，又是两对灯亮起，横着停在路上，彻底堵死了去路！
“吱嘎——！”
赵大海猛地踩下刹车，三轮摩托险险停住。后面的拖拉机也纷纷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队被迫停了下来。
强烈的光柱后面，影影绰绰站着七八个人影。借着对方车灯的余光，林卫东看清了来人的装扮——工商的白制服、卫生防疫的蓝制服，甚至还有两个戴着红袖箍、像是街道联防队的人！
为首的一人，正是白天那个下达停业整顿通知书的卫生防疫站负责人！他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冷厉，用手电筒直接照向林卫东的脸，厉声喝道：“林卫东！深更半夜，你们鬼鬼祟祟拉的是什么？！”
完了！
林卫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方不仅知道，而且精准地埋伏在了这里！
赵大海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想掉头，却发现后面不知何时也开来一辆吉普车，堵住了退路。彻底被包了饺子！
“领导……我们……我们拉的是……”赵大海结结巴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什么？说啊！”防疫站负责人上前一步，猛地用一根棍子捅向拖拉机上的麻袋，用力一划！
刺啦！
麻袋破裂，金黄色的玉米粒混杂着一些明显颜色发深、带有霉斑的颗粒，“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在车灯照射下无比刺眼！
“哼！霉变玉米！”负责人像是抓到了铁证，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充满了正义凛然的愤怒，“林卫东！你胆子不小啊！白天刚因卫生问题被责令停业，晚上就敢偷偷运输加工霉变有毒的粮食！你想干什么？想害死多少人？！你这是犯罪！赤裸裸的犯罪！”
他身后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气氛紧张肃杀到了极点。
“不是！领导您听我解释！”林卫东强行镇定，大脑飞速运转，“这批玉米是我们用来做……做试验的！不是直接给人吃的！我们有技术处理……”
“试验？处理？”负责人粗暴地打断他，冷笑连连，“谁批准你试验了？你有什么资质用霉变粮食做试验？我看你就是利欲熏心，想用这些垃圾以次充好，坑害群众！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他一挥手：“把这些涉嫌有毒有害的粮食全部查封扣押！连车一起拉走！相关人员全部带回去接受调查！”
几个联防队员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就要动手控制林卫东和赵大海，并准备爬上拖拉机。
赵大海急得眼睛都红了，想要反抗，被林卫东死死按住。硬抗只有死路一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卫东。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对方又是执法者身份，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一旦粮食和设备被扣，人被抓进去，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处罚，甚至可能是刑事责任！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希望，都将彻底毁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
又是一道强烈的汽车灯光从后方射来！引擎轰鸣声迅速接近！
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以极快的速度冲到现场，“嘎吱”一声停在了那辆堵路的吉普车旁边，车门猛地打开！
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跳下了车！
是钱科长！百货站的钱科长！他穿着一身便装，脸色铁青，似乎是一路疾驰而来。
他的出现，让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滞。防疫站负责人显然认识钱科长，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不易察觉的慌乱：“钱……钱科长？您怎么来了？”
钱科长根本没理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看到被围住的林卫东、洒落的霉玉米和如临大敌的执法队伍，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直接走到那个防疫站负责人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老王，这么大阵仗，怎么回事？”
“钱科长，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林卫东非法运输加工霉变有毒粮食，人赃俱获！正准备依法扣押处理！”负责人连忙解释，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弱了几分。
“群众举报？”钱科长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盯着他，“哪个群众？举报内容这么具体？连时间和路线都清清楚楚？老王，你这执法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半夜两点精准堵截？”
负责人被问得额头冒汗，支吾道：“这……我们也是恪尽职守……”
“恪尽职守？”钱科长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他，“我看是有人假公济私，打击报复吧！”
他不再看脸色煞白的负责人，转身走到那洒落的玉米前，抓起一把，放在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
“霉变是有点，但离‘有毒有害’还差得远！最多就是品相差的陈化粮！粮库每年处理成百上千吨，怎么没见你们都去查封扣押？！”钱科长的话掷地有声，“什么时候卫生防疫的职权范围，扩大到连粮库的正常业务都要插手了？！你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钱科长，话不能这么说，他这是要用来做食品……”负责人还想争辩。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要做食品了？！”钱科长再次厉声打断，“他告诉你的？还是你凭空臆测？证据呢？就算他真有这个想法，现在不是还没做吗？你们这是未审先判！程序合规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对方哑口无言。钱科长显然洞悉了一切，他的出现，根本就是来砸场子的！
林卫东站在一旁，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心中震撼无比！钱科长竟然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以这样一种强势的姿态出现，不惜直接硬撼其他部门来保他！
为什么？他凭什么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钱科长不再理会那群脸色难看、进退两难的执法人员，走到林卫东面前，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小子……真能惹祸！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回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钱科长，我……”林卫东喉咙有些哽咽。
“别废话！快走！”钱科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记住！这东西，绝对！绝对不能给人吃！出了任何问题，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您放心！我向您保证！”林卫东重重点头。
绝处逢生！他不再犹豫，立刻招呼吓傻了的赵大海和拖拉机司机：“快！上车！走！”
防疫站和工商的人看着钱科长铁青的脸色，又看了看他开来的那辆代表着某种权力的吉普车，最终没敢再阻拦。负责人脸色灰败，眼睁睁看着林卫东的车队重新启动，拖着那批“罪证”，缓缓驶离了包围圈。
车队消失在黑暗的街道尽头。钱科长这才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那群执法人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天晚上的事，谁要是敢往外泄露半个字，后果自负！”
说完，他转身上了吉普车，引擎咆哮着，也迅速离开了现场。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群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的人。
回去的路上，林卫东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太险了！实在是太险了！若非钱科长神兵天降，他此刻已经在去往看守所的路上了！
钱科长为什么拼着得罪同僚的风险也要保他？仅仅是因为欣赏？还是因为那批计算器背后牵扯到的、连钱科长都忌惮的更大人物？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但此刻，他顾不上细想。粮食安全运回，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车队悄无声息地回到“卫东百货”后院。众人连夜卸车，将一袋袋玉米小心翼翼地搬进临时清理出来的狭小空间，堆得如同小山一般。
看着这座散发着霉味的“小山”，赵大海和李秀兰脸上都写满了后怕和忧虑。
“卫东，今晚太吓人了……这玩意……真能行吗？”赵大海声音都在发颤。
李秀兰更是脸色苍白，紧紧抓着林卫东的胳膊，说不出话。
林卫东疲惫不堪，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放心，阎王爷都没收走咱们，说明咱们命不该绝！接下来，就是咱们反击的时候了！”
他走到那堆玉米前，抓起一把，任由冰凉的、略带粘腻的颗粒从指缝滑落。
“秦师傅！”他喊道，“家伙什都准备好！天一亮，咱们就开工！”
第二天，后院操作间被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一口特大号的老式铁锅被架起，秦师傅凭借多年的经验，开始尝试控制水温，林卫东则按照自己模糊记忆和秦师傅的推测，尝试着进行清洗、浸泡、初步发酵的步骤。
整个过程充满了摸索和失败。气味古怪，泡沫翻滚，温度难以掌控。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霉味、酸味和某种奇异香气的气味。
李秀兰负责后勤和望风，提心吊胆。赵大海负责体力活和采购一些奇怪的辅料（比如盐、碱面等），一头雾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米糊糊在巨大的缸里不断发生着变化，颜色越来越深，气味也越来越奇特。投入所剩无几的资金，消耗着巨大的精力，却迟迟看不到成功的迹象。
失败的阴影再次笼罩。质疑和焦虑在沉默中蔓延。
直到第七天下午。
林卫东和秦师傅守在大缸旁，两人都是眼窝深陷，满脸疲惫。缸里的混合物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加热浓缩，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带有咸味的白雾。
秦师傅用一根长长的木棍蘸了一点锅里粘稠的褐色液体，小心翼翼地放在舌尖尝了尝。
突然！
他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猛地瞪大！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秦师傅？是不是又坏了？”林卫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师傅没有回答，他又蘸了一点，再次品尝，然后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林卫东，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尖锐：
“卫东！这……这东西！不对！这味道不对！”
“它……它……”
“它鲜！太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