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的极光依旧无声地笼罩着天空,那头体内蕴含着星空的巨鲸仍在缓慢遨游,如同一个沉默的牧羊人,看守着陷入沉睡的羊群。
城市寂静,唯有机械依旧忠诚地运行,映照着这现实的光景。
然而,在这片外部的寂静之下,是一个无比喧闹、无比鲜活的内在世界。
数十亿人类的意识,被温柔地包裹、牵引,坠入了由自身最深切渴望所编织出的完美梦境之中。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因为学业压力而长期失眠饱受焦虑折磨的高中生,此刻正站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中央。
台下是无数欢呼鼓掌的观众,她的父母眼中含着骄傲的泪光。
她刚刚摘得国际音乐比赛的桂冠,手中的奖杯沉重而真实,聚光灯的温度暖洋洋地照在脸上。
那些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来自同龄人的比较和父母的期待带来的窒息感,全部烟消云散。
在这里,她只有才华横溢和万众瞩目。
一位独居多年,子女远在海外每日只能与回忆相伴的老人,此刻正坐在热闹的餐桌前。
儿孙绕膝,笑声满堂。
他最怀念的老伴儿,正端着拿手好菜从厨房走出来,还嗔怪他还不快动筷子。
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家人的吵闹,窗外是熟悉的旧街景,而非冰冷陌生的养老院墙壁。
岁月的沧桑从他脸上褪去,留下的只有圆满和安宁。
而另一边,一个创业失败负债累累、在天台边缘徘徊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
他的公司刚刚上市,股价一路飙升。
玻璃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手下员工们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做战略部署。
所有的风险都成为成功的垫脚石,所有的质疑都化为敬佩。
他意气风发,感觉世界尽在掌握。
他们的梦境,完美地弥补了现实中的遗憾、痛苦和求而不得。
梦境逻辑自洽,感官体验真实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和怀疑。
谁愿意从这样成功、圆满和幸福的梦中中醒来?
没有人。
现实如同褪色的糟糕回忆,被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
而对于李维来说,他的梦境,朴素得多,却也珍贵得多。
阳光是真的。
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旧沙发上,暖得让人犯懒。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油烟味和米饭的香气,那是家的味道。
“小维,别跟你爸聊了。
快,洗手吃饭!”
母亲系着那条有点褪色的碎花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声音里带着笑意和一丝催促。
“听见没,儿子,先吃饭。”父亲放下手里的报纸,折好放在茶几上,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今天你妈可是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而李维就坐在那里,有些发愣。
他下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疼。
但梦境并未因此破碎。
反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冲刷着他,让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不是梦。
这怎么可能是梦?
阳光的温度,母亲的声音,父亲的笑容,家具熟悉的摆放位置,甚至墙上那幅挂歪了的日历……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怎么了?加班加傻了?”父亲走过来,粗糙温暖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快去洗手,尝尝你妈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哎,就来了。”李维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慌忙低下头,快步走向洗手间。
他用冷水冲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容年轻没有黑眼圈、眼神明亮甚至嘴角自然上扬的自己。
没有凌晨一点的末班地铁,没有冰冷的便当,没有老板的微信,没有催缴房租的通知。
时间仿佛倒流,定格在了父母还在,家还完整的最美好的那段岁月。
他坐到餐桌前。
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却都是他记忆里最想念的味道。
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多吃点,你看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都瘦了。”
父亲则开了瓶便宜的白酒,给他也倒了一小杯:“来,陪爸喝点。工作上那点事别太拼,咱家不指望着你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行。”
他们聊着家长里短,聊着电视里的新闻,聊着李维小时候的糗事。
父母的脸庞没有因岁月和意外而留下刻痕,还是他记忆中最健康、最精神的样子。
一切都对,一切都好。
好到……他根本不愿意去思考任何关于“现实”的问题。
那个冰冷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出租屋?
那或许才是一场噩梦吧。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碗。
母亲在旁边擦着灶台,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天去买什么菜。
父亲在客厅里看午间新闻,声音开得有点大。
一切都吵吵闹闹,一切都充满生机。
下午,他陪着父亲下棋,毫无悬念地输了。
父亲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又帮母亲整理阳台上的花草,听她抱怨父亲总是浇水太多。
黄昏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一家三口下楼散步,遇到邻居,熟络地打招呼。
邻居夸李维有出息,又孝顺,父母好福气。
父母脸上笑开了花。
夜晚,他躺在自己从小到大睡的那张床上,枕头上是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母亲进来给他掖了掖被角,轻声说:“好好睡,明天妈给你包饺子。”
门被轻轻带上。
李维躺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疲惫,只有满心的宁静和幸福。
窗外,没有城市的霓虹灯光污染,只有稀疏的星光和一轮皎洁的月亮。
他完全地、彻底地沉溺了进去。
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
平凡的日常,琐碎的温暖,触手可及的亲人。
醒来?
回到那个只有加班、孤独、压力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现实?
凭什么?
全球范围内,类似的情景在无数个梦境中上演。
街道上、车辆里、家中,人们以各种姿势沉睡着,脸上大多带着满足、恬静、甚至是狂喜的微笑。
整个世界仿佛服下了一剂温的麻醉药,沉浸在集体潜意识的乌托邦里。
GdF的基地内,部分因为值班位置未能直接看到天空而侥幸避免沉睡的人员,正焦急万分地试图恢复通讯,调动还能行动的部队,监测全球生命体征和那头“星空之鲸”的能量读数。
情况糟糕透顶。
社会功能完全停摆,电力、供水、网络全靠自动化系统勉强维持,但谁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他们尝试用强光、声音甚至轻微的电击去唤醒沉睡自己的同事,但效果甚微。
即使有人被强行弄醒,也表现得精神恍惚、极度抗拒,很快又会不顾一切地试图再次睡去,疯狂地渴求回到那个“完美的世界”中去。
“报告!生命体征普遍平稳,但脑波活动极度活跃,全部呈现深度梦境特征!” “目标的能量场稳定,持续散发着未知的波动,与全球沉睡者脑波形成某种共鸣!”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几乎所有人都……”
怎么办?没有人知道答案。
强行唤醒所有人,等于将他们从天堂拉回未必美好的人间,这真的是拯救吗?
而不唤醒,整个文明都将在这美好的梦境中无声无息地走向终结。
指挥中心里,残存的清醒者们看着屏幕上全球沉睡的监测画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和绝望之中。
那头星空之鲸,依旧在极光中悠然遨游,仿佛它赐予的不是一场灾难,而是一份仁慈的礼物。
而这份“礼物”,正在温柔地杀死人类的文明。
还有多少人愿意醒来?
或许,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至少对于李维,他绝不愿意。
他的世界,此刻就在这间温暖的旧房子里,有父母的唠叨和陪伴。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