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石化的大门，像一头趴伏的钢铁巨兽的嘴。
红砖围墙上，“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八个褪色的大字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的严肃。
苏晚晴一身得体的西装套裙，手里拿着公文包，站在这充满油污与铁锈气息的环境里，像一朵误入工业废土的精致郁金香，她站在门卫室的窗口，用最标准的普通话进行交涉。
“你好，我们是香港来的投资商，想拜访一下贵厂的副厂长金锐先生，商谈原材料采购合作。”
窗口里，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安头都没抬，眼皮耷拉着，摆弄着手里的收音机，里面传出刺啦作响的单田芳评书。
“有预约吗？”
“我们……”
“没预约，厂领导谁都不能见。”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
苏晚晴碰了一鼻子灰，转身看向林旬，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在香港，她的名片就是通行证。
林旬吸了口烟，把烟蒂在脚下碾灭，走上前，手指在窗口那层油腻的玻璃上敲了敲，发出“叩叩”的闷响。
保安不情愿地抬起头。
“师傅，麻烦个事儿。”林旬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给你们三车间打个电话，找一下他们的主任，就说有人来跟他聊聊七号裂解炉催化剂失活的问题。”
保安愣住了，手里的收音机也忘了调。
“啥玩意儿？七号啥？”
“七号裂解炉，催化剂，失活。”林旬一字一顿，像在报菜名，“就这么说，他听得懂。”
保安狐疑地打量着林旬，这人穿着普通，但嘴里蹦出的词一个比一个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桌上那部黑色的转盘电话，笨拙地拨着号码。
“喂？三车间吗？找你们主任……哦……有个人，在门口，说要找他聊什么……七号裂解炉……对对，催化剂失活……啥？让他等着？”
保安放下电话，态度明显变了点，但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等着吧，车间主任马上派人来接。”
苏晚晴凑到林旬身边，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查的资料里根本没有。”
“猜的。”林旬吐出两个字，目光已经越过大门，投向厂区深处那密如森林的管道和反应塔。
没等多久，一辆颠簸的挎斗摩托车从厂区里冲了出来，一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跳下车。
“谁是林工？”
“我。”林旬应了一声。
那工人带着他们往里走，刚绕过一座办公楼，迎面就冲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西装革履的金锐，他身后跟着两个一看就是干部模样的人，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气。
“林旬！”金锐的声音又尖又利，“滨海那小池子装不下你了？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撒野了！”
他几步走到林旬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全是轻蔑。
“怎么，路修不下去了，跑我这儿来要饭了？”
苏晚晴上前一步，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
“金副厂长，我们是代表滨海化纤总厂，来正式商讨恢复ptA长期供应合同的事宜，贵厂单方面撕毁协议，已经构成违约。”
金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苏总监，你是不是在香港待久了，不懂国内的规矩？现在是市场经济，价高者得！高建社出不起价，就别占着茅坑，至于合同？那张纸能比钱管用？”
他转向林旬，笑容变得阴冷。
“你在滨海搞得风生水起，又是修路又是搞新材料的。林总，提醒你一句，做工程，链条长得很，万一哪个环节的螺丝松了，掉了，啧啧，整座大厦都会塌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林旬却好像没听见，他绕开金锐，径直朝前走了几步，抬头看着不远处一座锈迹斑斑的巨大反应炉，炉身上用白漆刷着一个巨大的“柒”字。
“金副厂长。”林旬的声音很平静，“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谈ptA的。”
金锐一愣。
“我来跟你谈谈你们七号裂解炉里的铑铂催化网。”
金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身后的两个干部也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林旬转过身，看着金锐，像个耐心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课。
“最近两个月，你们厂的总产率是不是下降了四个百分点？你们的化验室翻来覆去地查原料纯度，查不出任何问题，对不对？”
金锐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们以为是原料出了问题，其实不是。”林旬继续说，“是你们的催化剂中毒了。七号炉，工艺参数没调好，进料速度和反应温度梯度不匹配，导致了微量的碳沉积，正在缓慢地毒化你的催化网。”
金锐的脸色开始发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些数据，是生产线上的绝密，是每天只呈报给总工程师和他这个副厂长的核心报告里才有的内容。林旬怎么可能知道？
“胡说八道！”金锐厉声呵斥，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你从哪听来的谣言，在这里妖言惑众！”
“我不需要听。”林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算出来的。按照目前的衰减速率，再过一个月，最多四十天，你们那张价值几百万德国马克的催化网，就会因为活性低于阈值而彻底报废。到时候，不是产率下降4%的问题，是整个三车间都要停产。”
林旬每说一句，金锐的脸色就白一分。他死死地盯着林旬，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这个项目是他上任后主抓的，如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这个副厂长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金副厂长，你可以现在就下令停掉七号炉，把催化网抽出来检查。”林旬摊开手，一脸的无所谓，“不过，我劝你别这么做。”
“为什么？”金锐下意识地问。
“因为你不敢赌。”林旬笑了，“停炉检查，万一我没说对，停产一天的损失谁负责？万一我说对了，那你这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又是怎么当的？这么大的生产隐患都发现不了？”
“你！”金锐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林旬把他逼进了一个死胡同。检查，是失职。不检查，是渎职。
“我……我有解决办法。”林旬看着他，像魔鬼一样递出了诱饵。
金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出一丝希望的光。
“一套简单的热冲击再生程序，调整一下蒸汽喷射的压力和温度，用时两个小时，不需要停炉，就能清除掉95%以上的碳沉积，让你的催化网恢复活性。”
苏晚晴站在一旁，彻底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商业谈判可以不用看财务报表，不用分析市场份额，而是像外科手术一样，直接剖开对手的胸膛，捏住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林旬此刻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工程师，而是一个手持技术解剖刀的恐怖存在。
“条件！”金锐咬着牙问，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把这套方案给你，免费。”林旬说。
金锐和苏晚晴同时愣住了。
“但是。”林旬话锋一转，“滨海化纤总厂的ptA供应合同，即刻恢复，价格按原来的执行。另外，未来三年，化纤总厂的配额，每年上浮10%。”
金锐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是敲诈！这比直接要钱还狠！这等于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还没完。”林旬的下一句话，彻底击碎了金锐所有的侥幸。
“这套技术方案，我会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作为一项创新的设备维护案例，分别寄给石化总公司和国家技术监督局。报告里，会详细写明，是‘蓝图公司’的林旬，协助金州石化解决了七号裂解炉的重大生产隐患。”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只剩下远处反应塔传来的低沉轰鸣。金锐的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旬向前一步，凑到金锐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说，领导们看到这份报告，是会表扬我这个‘热心群众’呢，还是会追究某位副厂长，差点让几百万国有资产变成废铁的责任？”
一股寒意从金锐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的腿一软，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这已经不是谈判了，这是公开行刑，林旬刚刚把绞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还顺便踢开了他脚下的凳子。
这扇门，林旬一旦打开，他就再也关不上了。无论他接不接受条件，催化剂中毒这件事，都会被摆上台面。他已经没了选择。
林旬退后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魔鬼般的低语从未发生过。
“金副厂长，你看，我们是现在去你的办公室，把新的供应协议签了呢，还是你先去车间处理一下你的‘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