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滨海化纤总厂二号车间的门口,空气却已因人群的聚集而变得焦灼。
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车间门口那块即将宣判命运的黑板上,仿佛那不是数据,而是即将揭晓的圣旨。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淡淡的聚丙烯塑料味,混杂着人群压抑的呼吸声。
人群中央,高建社双手负在身后,面沉如水。他身后,周文海的眼圈发黑,眼神死死盯着A区的方向,像一头等待判决的困兽。
角落里,马科长则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笑容像是被瞬间冻结的劣质塑料,僵硬地挂在脸上。
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人群外,林旬跳下车,锁好,不疾不徐地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看不出半点紧张。
“高厂长,早。”
“来了”高建社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
马科长阴阳怪气地开口:“林工真是沉得住气,不知道给三机厂王厂长报忧的电话,准备好没有?”
林旬没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车间门口的大黑板。此刻,A区那一栏,用红粉笔写着的“废丝率:5.7%”依旧刺眼。
人群的寂静中,时间仿佛凝固了。直到八点整,刺耳的电铃声如同一把利刃划破天际,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那铃声猛地一颤。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女统计员,小跑着从办公楼的方向过来,被这阵仗吓得脚下差点绊倒。
“厂……厂长……”
“念”高建社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女统计员咽了口唾沫,翻开文件夹,声音都有些发颤:“二号纺丝车间,昨日生产数据统计……b区、c区废丝率……”
数据和往常一样,在百分之五上下浮动。马科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A区,”女统计员的声音在这里顿住了。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报表,反复确认了两遍,然后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林旬。
“快念!”周文海不耐烦地催促。
女统计员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喊的,声音甚至因激动而破了音:
“产生废丝,十点五六公斤!废丝率——百分之零点八!”
百分之零点八!
这五个字,像五道惊雷,在每个人头顶炸响。整个车间门口,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马科长嘴角的冷笑,在一片哗然声中寸寸碎裂,只剩下煞白的难堪。
周文海如遭雷击,呆立原地,那张写着“0.8%”的报表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他几十年建立的生产经验与技术尊严,在这一刻被那个数字彻底碾碎,只剩下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符合任何一本教科书……这不科学……”
“多……多少?”他嘴唇哆嗦着问。
女统计员把手里的报表递了过去,指着最后一行那个用红笔圈出来的数字:“周科长,您自己看。百分之零点八,数据复核过三遍,绝对没错!”
轰!
死寂的人群如同一锅被投入火星的沸油,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不到百分之一!”
“这怎么可能!比德国佬的设备指标还低!”
“神了!真他妈神了!就用那几根破钢丝刷?”
人群中,那些原本看热闹的、怀疑的、甚至带着些许嫉妒的眼神,此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望向“神迹”般的敬畏与狂热。
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是一位手握真理的行业先知。
“科学?”林旬捡起地上的报表,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上面的纸,“周科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现在,这就是科学。”
高建社仰天,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带走了所有的紧张与压力。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工人,用尽全身力气,挥了一下手。
“我宣布!从今天起,林工的‘电晕放电’技术改造方案,在全厂所有纺丝生产线,全面推广!”
他看向周文海,语气不容置疑:“老周!你亲自带队,今天之内,我要看到所有机器,都装上这个!”
“是!厂长!”周文海一个激灵,猛地立正,再也没有半点犹豫。
高建社的目光如冰刀般刮过面如死灰的马科长:“马科长,你身为供销科长,思想僵化,对勇于革新的同志冷嘲热讽!回去写一份一万字的深刻检讨,明天早上交到我办公桌上!”
马科长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一万字的检讨,这在国营厂里,是能记入档案的严重处分。
高建社不再理会他,大步走到林旬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冰雪瞬间消融,化为炙热的欣赏与激动:“林工!我代表化纤总厂一千多号职工,谢谢你!走!去我办公室!我们谈合同!”
……
厂长办公室里,高建社亲手给林旬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
“林工,昨天是我格局小了。说吧,除了废料,你还想要什么?技术顾问的聘书?每年一万块的技术转让费?还是直接给你一个副厂级的编制?”
高建社抛出的每一个条件,都足以让任何一个九十年代的年轻人疯狂。
然而,林旬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仿佛那些世人追逐的珍宝,在他眼中不过是前进路上的尘埃。
“高厂长,我只要废料。我准备自己干,一份稳定的原料合同,对我来说,比一万块钱更重要。”
高建社深深地看着他,终于点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林工,你这个朋友,我高建社交定了。以后在滨海市,有任何麻烦,随时来找我。”
他郑重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印着红头的空白合同,又拧开了一支笔帽泛着金光的英雄牌钢笔,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在那个年代,这代表着一种最高规格的认可。
林旬拿起笔,在乙方的位置,写上了四个字——“蓝图公司”。
供货内容:滨海市化学纤维总厂生产的所有聚丙烯废料。
供货年限:五年。
价格:壹元\/吨。
最后,他在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当他写完最后一笔,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回响:“前一世,我的名字签在无数张妥协与遗憾的图纸上。而这一世,‘林旬’这两个字,将只为创造奇迹而落笔。”
“高厂长,”林旬收好合同,“我需要尽快运走废料,但没有运输工具和场地。”
“小事。”高建社大手一挥,“厂里车队你随便用。西边那片闲置空地,你先用着。”
“那就多谢高厂长了。”
“客气什么。”高建社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林工,你对金融,有了解吗?”
“金融?”
“是这样,”高建社叹了口气,“厂里准备引进德国的巴马格高速纺丝生产线,为了这条线,我们省里的外汇指标都快跑断腿了,但资金缺口还是很大。
最近,南江省过来一个香港的投资公司,说是可以提供低息贷款,但条件非常苛刻。”
他揉了揉眉心:“他们派来一个项目评估师,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娃,叫苏晚晴。人不大,派头不小,把我们财务科问得哑口无言。我正头疼呢。”
苏晚晴!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横跨三十年时光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旬古井无波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那个前世站在他身边,看他起高楼、宴宾客,又陪他度过寒冬的女人,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点,闯入了他的世界。
喜悦,酸楚,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畏惧。现在的我,还只是泥潭里的一只雏鸟,而她,已经是即将翱翔的凤凰。
“林工?”高建社见他发呆,叫了他一声。
“哦,没事。”林旬回过神,掩饰住内心的波澜,“高厂长,我对金融一窍不通,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也是,我这是病急乱投医了。”高建社自嘲一笑,又补充道,“不过我感觉,她来滨海,图的可能不只是我们厂这条生产线。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在找什么人。”
林旬起身告辞。
走出办公楼,他紧了紧怀里的合同。高建社站在窗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这小子,图的根本不是钱和权,他图的是一片天……我这次,怕是交到了一个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