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季，阴雨连绵。持续的阴雨洗刷着城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裹挟着泥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粘稠得令人窒息。北平路的夜晚，偶有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湿漉漉的声响，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罗云净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将他冷凝的侧影投在墙上。
桌面上，并非正在改进的滤波器的图纸，而是他这些时日利用职务之便，通过观察、旁敲侧击、整合公开信息与内部流言，精心绘制、标注的图表和笔记。上面清晰勾勒出近期物资调配的异常流向、某些部队的频繁调动与扩编迹象、以及兵工厂日夜不休赶工的真正订单来源。
他的目光落在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和番号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仿佛也在催促着一个答案。
突然，所有的线索在他的脑中瞬间咬合，发出一声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咔哒”声，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不是零散的贪腐，不是局部的冲突。这指向了一次更大规模、更有组织的军事行动的筹备。频率、范围、资源的倾斜度……与他之前无意中窥见的碎片信息隐隐呼应。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推测被证实的冰冷触感，比连日的阴雨更彻骨。
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穿透窗户，望向外面被雨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扭曲了路灯的光晕，如同他此刻看到的扭曲的现实。
冷静的分析已然完成，结论就在眼前。剩下的，已不再是技术问题，而是关乎灵魂的抉择。
持续了几日的阴雨终于停歇，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将前几日积攒的雨水蒸发成潮湿的热气，弥漫在金陵的每一个角落。
罗云净借口要去金陵图书馆查资料，回到了北平路，在街角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了位于城北的一个旧书市集。在书市入口，他付钱下车，空气中仍弥漫着雨后的湿润和尘土的气息。
明媚的阳光洒在热闹的集市上，摊主们忙着陈列书册，顾客们在各个摊位前流连。他如同一个寻常的淘书客融入这熙攘的人流，脚下的石板路已经被阳光晒干。
但他并未在书摊前过多停留。利用人群和热闹市集的掩护，他快速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弄，动作灵活而隐蔽，仿佛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他努力让心跳保持平稳，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一双眼睛锐利地快速扫视周围，警惕任何可疑的视线，唯有微微绷紧的嘴角，泄露着一丝内心的紧张。
最终，他停在一条僻静死胡同的尽头。阳光只能照到巷口，深处依然保持着阴凉。面前是一扇毫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后门。
他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像偶然路过歇脚般，靠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佯装整理鞋带，实则用余光将前后通道尽收眼底。他迅速评估了环境，入口狭窄，后退无路，任何接近的人都无所遁形，这个位置的优缺点都极其致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里只有远处市集传来的隐约喧哗。
确认安全后，他走到门前，没有寻找门铃或门环。他抬起手，用指节按照一种特定的、轻重不一的节奏，叩响了门板。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叩击声落后，是一片漫长的、几乎让人窒息的寂静。
罗云净屏息等待着，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仿佛能听到门内细微的气流声。
终于，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插销被缓缓抽动的涩响。
门没有完全打开，只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刚好够一双眼睛审视门外的不速之客。光线昏暗，看不清门后人的面容。
罗云净没有试图窥探，他只是平静地对着门缝，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说出了唯一能证明身份和来意的话：
“老板，有罗盘卖吗？”
门缝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与衡量。罗云净坦然回望，没有任何闪躲，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
几秒后，门后的插销被彻底拉开，门缝扩大了些，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一个低哑的声音简短地道：“进来。”
罗云净没有丝毫犹豫，侧身闪入门内。身后的大门立刻被关上，插销重新落回原位，发出一声轻响，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门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旧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这是一间狭小的、堆满破损家具和杂物的储藏室，几乎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引他进来的是一个面容普通、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的旧短褂，眼神却异常警惕明亮。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做了一个“噤声”且“等候”的手势，然后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到房间另一个角落的柜子旁，保持着警戒。
罗云净依言静立，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试图交谈。他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调整呼吸，让刚刚因紧张而略微加速的心跳平复下来。他知道，这只是第一道关卡。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另一侧墙壁上，一扇伪装成书架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肖玉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袖口卷在肘部，衬衫领口微微敞开。他极轻微地对那个灰衣男人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转向罗云净，语气平静：“你怎么来了？”
罗云净迎着他的目光，同样平静地回答：“我有事要告诉你。”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
肖玉卿侧身让开通路：“里面说话。”
罗云净迈步走进那扇暗门。身后，木门再次无声合拢，将灰衣男人和那间杂物室留在了外面。
门后是一间狭小却异常整洁的房间，只有一桌、两椅、一盏台灯，墙壁上覆盖着某种厚厚的材料，隔绝了所有声音。这里像是一个绝对隔音的决策茧房。
“坐。”肖玉卿指了指椅子，自己则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罗云净，“什么事？”
罗云净从西装内袋里取出那张他绘制的、标注清晰的流程图，平铺在桌面上，推向肖玉卿。
“基于近期的物资调配频率、兵工厂的优先订单、以及部分部队的异常调动和扩编迹象，”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做项目汇报，“我推断，一场针对赣南地区的、比上一次规模更大的军事行动，很可能正在酝酿。初步动员和物资前置已经开始了。”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和运输路线上，逻辑清晰，证据链环环相扣。
肖玉卿的目光迅速扫过图纸，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深深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他没想到罗云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公开和半公开的信息，就分析到如此深入和准确的地步！这份情报的价值，远超他的预期。
“你的判断是对的。”肖玉卿沉声道，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赣南的核心区域，“前几次都失败了，他们绝不会甘心。下一次，只会更疯狂。”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定罗云净：“所以，你的选择是？”
罗云净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无法在我的技术成果上，沾染更多同胞的鲜血。那条旧船，航向已偏。我选择下船。”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我需要知道，我能做什么？我这双手，除了画图纸、调试机器，还能做些什么来……阻止它，或者，至少让它不那么有效？”
他没有空泛地表态，而是直接询问具体任务。这就是工程师的方式——解决问题。
肖玉卿身体向后靠了靠，凝视着罗云净。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但此刻他必须百分百确定。
“这条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你面对的将是整个国家机器的碾压，任何疏忽，代价都是死亡，甚至比死亡更糟。你彻底想清楚了吗？”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我想得很清楚。”罗云净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与其在旧船上做一个清醒的、痛苦的帮凶，我宁愿在新舟上，做一个明白的、或许能起到一点作用的……工程师。”
他刻意回避了更激烈的词汇，选择了他最认同的身份。
肖玉卿没有立刻回应。他捕捉着罗云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语调，寻找任何一丝犹豫或表演的痕迹。但他找到的，只有一种历经痛苦思考后沉淀下来的决绝。
片刻后，他终于缓缓点头。他知道，眼前这年轻人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淬炼。
“好。”他从桌子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薄如蝉翼的油纸包，推到罗云净面前。
“你的第一个任务：记住里面的每一个字，然后彻底销毁它。这里面是近期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针对国府部分核心部队通讯密电的编码规律和频率特征。”
“记住，是规律，不是密码本。你需要利用你的数学能力和逻辑思维，尝试构建一个模型，来更快地破解他们临时更换的密电码。”
罗云净的心猛地一跳。这个任务……远超他的想象！直接触及最核心的军事情报！
“这……我从未接触过密码学……”他下意识地说。
“我知道。”肖玉卿打断他，“但我们需要的不是传统的密码专家，而是你这样的头脑——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数学模型构建能力和在干扰中寻找规律的能力。我们会有人提供基础指导，但核心的推演工作，需要你这样的天才。”
“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做到？”罗云净忍不住问。
“因为你能从一堆机器零件和零散信息里，推断出一次重大军事行动。”肖玉卿指了指桌上那张流程图，“破解密码，本质上也是在无数的噪音中，寻找那个隐藏的、有序的‘机器结构’。我相信你的脑子。”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基于理性判断的信任，比任何煽动性的语言都更能打动罗云净。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油纸包。
“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到。”肖玉卿的语气不容置疑，“时间不等人。每快一分钟破译，可能就能多救下几个同志，甚至影响一场战斗的结局。”
罗云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赋予重任的使命感。
“我如何与你联系？如何传递成果？”
“你不能主动联系我。我会找你。”肖玉卿递给他一个极其普通的、市面上常见的火柴盒，“里面的火柴，磷头刮擦的划痕方向，代表不同的紧急程度和大致信息。看到它出现在你个人工具箱的底层，就意味着需要启用紧急联络程序。具体程序，下次会告诉你。平时，保持绝对静默。”
“明白。”罗云净将火柴盒收好。
“现在，我开始计算时间，你还有三分钟时间记忆那份东西。”肖玉卿指了指他的头，语气冷峻得像一块铁，“三分钟后，我必须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一秒钟都不能多留。”
罗云净没有再说话，他立刻打开油纸包，迅速而专注地阅读起来。台灯下，他的眉头微蹙，眼神锐利，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那几页写满了复杂符号和推导公式的薄纸上。强大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在此刻运转到极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狭小的密室内，只剩下纸张轻微的翻动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肖玉卿看着眼前这个迅速进入状态、仿佛外界一切都不存在的年轻人，眼中笑意隐隐，自己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三分钟整。
罗云净抬起了头，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因极度专注而显得有些疲惫，但目光却清明而肯定：“我记住了。”
肖玉卿将桌上的烟灰缸推到他面前，划燃了一根火柴。
罗云净将那几页纸凑近火焰。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如同完成一项必要的技术操作。
所有的秘密，此刻只存在于他的脑中。
“走吧。”肖玉卿站起身，“从后门离开，会有人带你出去。记住，从这一刻起，你看到的、听到的、做的一切，都与你工程师的身份无关。你依旧是埋头技术的罗云净。”
罗云净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灰烬，然后转向肖玉卿，郑重地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刚想转过身离开，想起自己来时的观察，忍不住开口道：“换一个地址设安全屋，这个地方的优缺点都致命。”
肖玉卿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你放心，就算被围攻了，也能逃出去。”
罗云净看他如此，猜想或许这里有他不知道的暗道或者后手之类的，便不再多言。推开那扇伪装的门，重新走入堆满杂物的外间。那个灰衣男人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无声地引着他走向另一条更加隐蔽的出口。
肖玉卿独自留在密室里，看着桌上那张罗云净绘制的流程图，轻轻呼出一口气。罗云净的加入和他展现出的能力，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灰衣男子，返回看着肖玉卿，“惊蛰，他行吗？会不会太冒险？”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肖玉卿肯定地回答道。
就在此时，密室另一条极少启用的信息管道，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蜂鸣。
肖玉卿眉头立刻紧锁，快步走到墙边，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张小小的、看似无字的白纸，用特殊的药水涂抹后，几行字迹显现出来。
消息来自“灰鸽”（老顾），内容让他刚刚稍缓的心绪瞬间再次绷紧：“惊蛰，磐石突然启动，通过《新民晚报》的广告栏发出信号，要求取货。地点：宣明湖西侧第三张石凳下。”
“磐石……”肖玉卿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这条深度潜伏、价值极高的暗线，多年来一直处于绝对静默状态，连上次樵夫的情报受阻都未曾启用。为何此刻突然动作？
“他想做什么？或者说，他遇到了什么？”肖玉卿沉吟片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无论原因是什么，都必须响应。
他迅速通过暗格内的装置回复：“收到。派‘学徒’去取，告知其此为最高级别警戒，全程确保自身安全，若有任何疑虑，立即放弃。”
发出指令后，肖玉卿坐回椅子上，目光再次落回罗云净带来的流程图和那份已化为灰烬的密码规律。他凝视着图纸，指尖冰凉的触感却清晰地传来。
罗云净基于军工数据推断出的围剿筹备、磐石违反常规的突然启动、以及这段时间他自己通过特殊渠道察觉到的——某些高层会议异常频繁、后勤系统几个关键岗位的人事悄然变动、兵工厂指定性订单的增加、以及针对赣南方向的无线电静默突然增加。
这三条线索在他脑中交错浮现，看似不相关的碎片，此刻在肖玉卿的思维矩阵中精准地咬合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悸的共鸣。
磐石的级别极高，若非事关存亡或获得足以改变战略天平的情报，绝不会轻易启动。这与罗云净推断出的、远超上一次规模的军事行动征兆，以及他自己捕捉到的那些异常动向，完全指向同一个结论——一场风暴正在加速形成，其规模和残酷程度，恐怕会远超以往的任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