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那间代号“静园”的小会议室,烟雾浓得化不开。
劣质烟草的辛辣混合着陈年木家具的潮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空气凝滞,仿佛连漂浮的尘埃都悬停在半空,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
长条会议桌对面,省纪委副书记孙平,如同一尊历经风霜的石雕,面无表情地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推过桌面。
文件夹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色,毫不起眼,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千钧重压,桌面上细微的灰尘都被它推开的动作惊扰,微微震颤。
“郭立明同志,”孙平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凿进凝固的空气里,“请你看一下这份材料。”
郭立明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他几十年官场生涯中无数次在主席台上那样,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属于省委副书记的威仪。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牛皮纸封面,瞳孔深处无法抑制地收缩了一下。他伸出右手,动作似乎依旧沉稳,但指尖在接触到文件边缘的瞬间,几根手指不易察觉地蜷曲了一下。
他捏住了那几页纸,力道之大,使得指关节瞬间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惨白,连带那薄薄的几页纸也簌簌地颤抖起来,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哀鸣。
文件的内容,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第一页,赫然是他小舅子吴卫东那张油光满面的登记照。下面附着详尽的文字:吴卫东,省工贸厅经济运行处处长。
核心指控:利用职务便利,收受大康集团董事长张大康通过境外离岸公司支付的巨额“咨询费”,折合人民币高达八百万元。
银行流水清晰得刺眼,从隐秘的离岸账户,到吴卫东以远房亲戚名义在国内开设的多个皮包公司账户,最终汇入其个人及直系亲属名下的房产、豪车购置款,每一笔转账的时间、金额、路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纸面上。
第二页,是那份五千万政策性扶持贷款的审批流程再造图。第二页,是那份五千万政策性扶持贷款的审批流程再造图。
原本应流向濒临破产的县级农机厂的资金,被吴卫东利用职权和内部信息,以伪造的设备抵押证明、虚假的供销合同为障眼法,精准地导入了张大康控制的关联公司。
关键节点的审批签名旁,附着几行小字:“经办人证实,吴卫东处长曾多次以‘领导关心’、‘特事特办’为由催促加速放款。”旁边是几张模糊却足以辨认的监控截图:吴卫东与张大康的心腹助理陈彪,在一家私人会所的后门阴影里短暂交接。时间点,正是贷款审批的关键当口。
第三页,是几段关键录音的文字整理稿。一个被控制的中间人,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下,供述了吴卫东如何向张大康索要“协调费”,以及张大康那句充满鄙夷的回应:“给!他要多少给多少!就当喂狗了!只要钱能生钱,喂饱了他,后面的路才通!”文字稿旁边标注着录音的原始编号和提取时间。
最后,是吴卫东在铁证面前崩溃的初步交代笔录节选,其中赫然提到:“……有些事,我姐夫郭书记……虽然没明说,但意思是清楚的……他提过要‘优化营商环境’,支持大康这样的‘龙头企业’……”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壁,将郭立明死死围困其中。铁证如山,环环相扣,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壁,将郭立明死死围困其中。
他捏着文件的手指颤抖得愈发剧烈,连带他整个手臂都在细微地痉挛。他那张保养得宜、惯常在各种场合展露温和笑容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劣质宣纸。
肌肉在皮肤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额角和鼻尖沁出的冷汗,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令人心悸的寒光。他的眼神仓惶地在那几页纸上疯狂扫视,从一行行冰冷的黑字,到自己那双因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的手,目光如同受惊的困兽,在绝望的牢笼中左冲右突,却始终不敢抬起,不敢迎向对面孙平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那眼神,像探照灯,将他精心构筑了几十年的防线——那些冠冕堂皇的“程序正义”、左右逢源的“政治平衡”、滴水不漏的“谨慎表态”——在瞬间照得原形毕露,彻底崩塌成了不值一提的齑粉。
他感觉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而孙平的目光就是那最后一阵将他推向毁灭的风。
“我……”郭立明终于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这些……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虚弱,“组织上……总得允许我……申辩……”
孙平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手腕上那块老旧的国产表,秒针走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咔哒,咔哒,如同倒计时的丧钟。
他面前放着的不是保温杯,而是一个掉了不少瓷、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旧搪瓷缸子,里面是浓得发黑的茶汤,与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夹克一样,透着一种与这个奢华时代格格不入的朴素。
“郭立明同志,”孙平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终结审判般的冰冷重量,“组织纪律,你是清楚的。主动说明问题,是唯一的出路。现在,”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郭立明的头顶,“是最后的机会。”
“同志”二字,从孙平口中说出,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空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比尖锐的讽刺意味。
它不再是温暖的称谓,而是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郭立明身上那层“同志”的伪装,露出了里面早已腐朽不堪的实质。
郭立明身体猛地一晃!仿佛那根支撑了他一生的、名为“权力”的脊梁骨,在“最后的机会”五个字落下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骤然抽离!他挺直的腰背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垮塌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那几页重逾千斤的罪证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鳃盖。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只是颓然地、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勉强维持的官架子,那维系了几十年的体面与威严,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碎落一地。他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椅子里,瞬间苍老了十岁,只剩下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凝固的空气中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