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看完了最后一张照片,将手中的烟蒂狠狠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先是看向对面的袁天,眼神复杂,有赞许,有凝重,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转向左手边的钟晓亮,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晓亮同志,家祥同志,你们也看看。”
钟晓亮早已按捺不住,几乎在田诺话音落下的同时,就伸手抓过了那叠材料。
他看得很快,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由最初的凝重逐渐变得阴沉,最后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当看到张坤那份“特事特办”的批示和张乾公司给赵梅打款的流水时,他的嘴角明显向下撇了撇。
看到质检报告和航拍照片时,他猛地将材料往桌上一拍!
啪!
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乱弹琴!”钟晓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意,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袁天,“这个张坤!简直是无法无天!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和培养!”他胸膛起伏着,似乎气得不轻。
袁天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钟晓亮深吸一口气,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话锋却悄然一转:“不过,田书记,家祥书记,袁天同志,我们看待问题,处理干部,是不是也应该更全面、更辩证一些?”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桌沿,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
“张坤同志,毕竟是我们林城县成长起来的干部,在林城工作二十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常务副县长这个位置,担子重,压力大,接触面也广,偶尔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被亲戚朋友裹挟,或者一时糊涂,犯了点错误,我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田诺和闫家祥,“培养一个熟悉地方情况、能独当一面的干部,不容易啊!组织上花费了多少心血?”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变得更加语重心长:“现在林城的情况,袁天同志刚上任县委书记不久,虽然打开了局面,但根基还不算特别稳固。
张坤在本地,盘根错节这么多年,骤然把他拿下,而且是这种激烈的方式,会不会……
会不会引发不必要的震荡?影响来之不易的稳定和发展大局?这对袁天同志后续的工作,恐怕也未必是好事吧?”
钟晓亮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抛出了他的“解决方案”:“我的意见是,还是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
张坤同志的问题,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必须严肃处理!但方式方法上,是不是可以考虑得更稳妥一些?
比如,先免去他常务副县长的职务,调离关键岗位,安排到县政协担任个副主席,保留待遇,让他冷静冷静,反省错误。
这样,既体现了组织的严肃处理,也给了干部改正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语气,“有利于维护林城县当前稳定发展的大好局面!至于他那个堂哥张乾的公司,该怎么查怎么办,依法依规进行,绝不姑息!
这样,对上对下,对内对外,是不是都更能交代得过去?袁天同志,你觉得呢?”他最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落在了袁天身上。
这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保护干部”、“维护稳定”的大旗扯得猎猎作响,把“调离岗位”包装成了充满“人情味”的“爱护”。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空调的冷风似乎也失去了作用,一股更深的闷热和压抑弥漫开来。
田诺面无表情,只是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深邃难测。闫家祥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袁天站在那里,清晰地感受到了钟晓亮话语中那份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力量,以及那目光中隐含的警告。
他挺直了脊背,迎着钟晓亮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他没有直接回答钟晓亮的问题,而是转向了田诺,声音沉稳而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田书记,闫书记,钟市长。作为一名党员,作为林城县的县委书记,我必须向组织报告我所掌握的确凿事实。
张坤同志的问题,绝非钟市长所说的‘一时糊涂’或者‘被裹挟’。”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材料,语气变得沉痛而有力:“这份‘特事特办’的批示,是张坤同志利用常务副县长的职权,公然践踏国家土地管理法规和基本农田保护红线的铁证!
他明知凤凰岭地块是基本农田,却强行要求变更性质,为亲属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开绿灯!
这背后,是数十亩良田被永久毁坏!是粮食安全的红线被肆意突破!”
他拿起那份银行流水,指尖点在荧光笔标注的数字上:“这两笔共计八十万元的款项,收款人是张坤同志的合法配偶赵梅。
备注一为‘借款’,一为‘分红’。
张乾的公司与赵梅之间,既无正当的商业往来,也无合理的借贷关系。
如此巨额、频繁且备注蹊跷的资金流动,其性质不言而喻!
这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
是利用职权为亲属牟取巨额非法利益!”
他又拿起那份质检报告和照片:“而这份报告和这些照片,更是触目惊心!为了赶工期、抢利润,张乾的公司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建造的是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的‘豆腐渣’工程!
一旦发生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而张坤同志,在明知存在重大质量隐患的情况下,再次批示‘限期整改’,为其堂兄的违法行为充当保护伞!
这是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极端漠视!是对党纪国法的极度藐视!”
袁天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放下材料,环视着三位市委领导,最后目光坚定地落在田诺身上:
“田书记,闫书记,钟市长。
试问,这样的行为,还能用‘一时糊涂’来开脱吗?这样的干部,还能仅仅‘调离岗位’就轻轻放过吗?
‘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这没错。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严肃纲纪!
否则,就是对其他兢兢业业、遵纪守法干部的不公!
是对党和人民赋予我们权力的亵渎!是对林城县三十万百姓信任的背叛!”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凤凰岭项目侵占的农田,被毁坏的家园,那些住在危房边缘毫不知情的业主,还有那些被张坤及其团伙长期压制、敢怒不敢言的基层干部和群众,他们都在看着市委!
看着我们如何处置!稳定,不是靠掩盖问题、包庇错误换来的!真正的稳定,只能建立在纪律严明、公正法治的基础之上!
对张坤的问题,如果市委不能依纪依法、从严从快处理,我担心,失去的将不仅仅是林城一地的民心,更是市委市政府的公信力!
这对赤阳市改革发展稳定大局造成的伤害,将是无法估量、难以挽回的!”
袁天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钟晓亮精心编织的“大局”和“爱护”的温情面纱,将血淋淋的事实和严峻的后果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
每一句都敲在要害,每一个反问都振聋发聩。
钟晓亮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