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更鼓敲过三更时，李昭书房的烛火仍亮着。
苏慕烟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他正对着摊开的淮南舆图沉思，案头的冷茶浮着层薄沫。
徐温跟在她身后，靴底蹭过青石板的声响很轻，却还是惊得案头的纸笺簌簌作响——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金陵顾、陆、朱、张四家的田产数目与族中要员官职。
主公。苏慕烟将牛皮纸信轻轻放在舆图旁，信口的朱砂印已被她用指甲挑开，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徐枢密说要等书坊的灯全熄了再送过来。
李昭的手指在八月十五四个字上顿住。
前世他研究五代史料时，曾在《九国志》里见过类似记载：乾宁三年秋，淮南旧族勾结楚地军阀谋乱，因走漏风声被杨行密屠了半条街。
可此刻信上的日期比记忆中早了两年——看来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已让某些齿轮提前转动。
顾氏家主上月刚求我开了淮河盐引，陆氏的嫡子还在户部当差。他抬眼时目光如刀，这些人要反，总要有个由头。
徐温从袖中摸出截算筹，在舆图上敲了敲金陵的位置：上月推行的均田令，动了他们的私庄。
顾氏在溧水有三千亩隐田，陆氏的佃户名册能塞满半间屋子。算筹磕在舆图上发出脆响，更要紧的是...他们怕新立的女子书坊
苏慕烟猛地抬头。
她今日在书坊里，分明看见几个老夫人躲在街角，团扇后的眼神像淬了毒。
旧族要的是尊卑有序。李昭将信笺投入铜鹤香炉，火苗舔过楚国许德勋几个字，女子能读书识字，往后佃户家的女儿都敢查账对契，他们的田庄还怎么盘剥？
徐温从腰间解下块虎符，虎符背面刻着二字：末将已让营里的暗桩盯着朱府后门。
今夜子时，有辆带青布篷的马车要出城。
李昭接过虎符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青铜纹路。
鹰眼营是他三年前组建的情报网，营中细作多是流民里的机灵人，连杨行密当年都没探到过半点风声。让张统领带二十人，只盯不抓。他将虎符递回，要抓，便抓个现行。
徐温领命退下时，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李昭转身看向苏慕烟，她鬓角的珠花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明日卯时，裴家的三姑娘会来书坊。
裴氏？苏慕烟想起昨日赵崇韬抱着账册比划的绿袍官员，户部的裴明远？
他父亲是顾氏的姻亲。李昭从抽屉里取出本《淮南士族谱系》，翻到字那页，裴家在金陵有三十座织坊，均田令下来后，他们的织工有三成签了新契。
裴三姑娘若来，你便带她去看那些女户交的税单。他顿了顿，要让她看见，新朝的刀，不砍顺民。
第二日辰时，女子书坊的银杏树下，裴清婉的绣鞋尖轻轻碾过一片落叶。
她穿月白襦裙，腕上的翡翠镯子是金陵贵女的标配，可此刻正攥着半卷《女诫》，指节泛白。
阿姐。她喊苏慕烟时声音发颤，我爹昨日回来说...户部要查裴家的织坊账册。
苏慕烟正在教小丫鬟算田亩，闻言放下算筹，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三妹妹可知，昨日有个纺织女户来书坊？她从案头抽出张税单，她去年给顾家养蚕，拿三成利；今年签了新契，能拿五成。税单上的朱印还带着墨香，你家的织坊若也这么算，裴家的税赋只会多，不会少。
裴清婉盯着税单上的数字，翡翠镯子在石桌上碰出轻响：可我听说...顾老爷昨日打发了二十车箱笼去城外。
苏慕烟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
她想起徐温说的青布篷马车，想起李昭昨夜说的抓现行。
面上却只笑着替她理了理鬓发：三妹妹若信我，明日带裴家的管账娘子来书坊。
我教她们看新契，省得被人骗了。
裴清婉走时，银杏叶落在她的裙角。
苏慕烟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到巷口时，有个穿皂衣的男人闪进了对面的茶棚——那是鹰眼营的暗桩。
三日后的招贤宴设在金陵城最大的醉仙楼。
李昭坐在主位，下方两排案几坐满了金陵旧族。
顾老爷的紫锦团花袍有些发皱，陆氏嫡子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唯有裴清婉的父亲裴明远，正盯着案头的新契副本看得入神。
诸位都是淮南的柱石。李昭端起酒盏，新朝要的是共富，不是共苦。他扫过众人紧绷的脸，上月顾老爷求的盐引，我准了；陆公子想管的漕运，我也准了。
但有一条——酒盏重重落在案上，谁要是勾连外寇，我这杯酒，便是他的断头酒。
厅中死寂。不知谁的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顾老爷的额头渗出冷汗，刚要起身说话，却见门帘一掀，郭崇韬带着两个鹰眼营士兵走了进来。
士兵手里提着个布包，布包缝隙里露出半截绣着楚地云纹的衣袖。
楚国使者许德贵，昨夜在朱府后巷被拿。郭崇韬将布包甩在顾老爷案前，他怀里的密信说，顾氏愿献金陵城门作投名状。
顾老爷的紫袍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想去抓案上的酒盏，手却抖得厉害，酒盏掉在地上，溅湿了陆氏嫡子的锦靴。
逆贼已伏法。李昭起身时，腰间的玉玦撞出清脆声响，余者若肯交回隐田、重立契书，既往不咎。他看向裴明远，裴大人的织坊账册，明日让户部的赵尚书去查——要查的，是那些多给织工的利钱。
裴明远猛地抬头，眼底泛起光。
深夜，金陵城的巡城兵换了班。
鹰眼营的细作混在其中，看着顾府的管事偷偷将箱笼从狗洞塞出，却被早就守在巷口的士兵当场截获。
李昭站在城楼远眺，月光照在他的铠甲上。
苏慕烟捧着披风走上前，见他望着南方的眼神突然一凝。
泉州的急报。守城士兵的马蹄声打破夜寂，王延钧的使者，说福州有变。
苏慕烟的手在披风上收紧。
她望着李昭接过信笺时微颤的指尖，想起前世史书中那句闽乱起于乾宁四年——原来有些事，终究躲不过。
更鼓敲过五更，金陵城的晨雾里，传来百姓拆看告示的惊呼。
李昭将信笺收进袖中，转身时铠甲上的月光碎成一片，像极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