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我来看你了。”博士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甚至带上了一种诡异的甜腻,与他刚才在一号室的歇斯底里判若两人。
与一号室那畸形的温馨不同,二号房是极致的、毫无杂质的纯白。
墙壁、天花板、地面,甚至光源都隐藏在白色的板材之后,散发出均匀而冰冷的光线,没有任何阴影,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整个房间空荡、寂静,仿佛能吸收掉一切声音和情绪,给人一种置身虚无的眩晕感。
房间的正中央,放置着一个圆柱形的透明舱体,材质像是淡蓝色的水晶玻璃,内部充盈着微微发光的、冰蓝色的澄清液体。
液体中,悬浮着一只……“水母”。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近乎梦幻的冰蓝色,柔软的触须如同飘逸的丝带,在水中缓缓摇曳、舒展,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生物荧光,美丽得不似人间之物。
然而,只要稍稍凑近,透过那半透明的胶质伞盖,就能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在那“水母”的中央,赫然包裹着一颗人类的大脑。
大脑的沟回清晰可见,似乎还保持着活性,细微的神经元放电的光芒如同星屑,在那冰蓝色的胶质中若隐若现。
无数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透明神经索从大脑延伸而出,与“水母”的触须和伞盖融为一体,仿佛它本身就是这奇异生物的中枢神经系统。
这就是博士的弟弟。
那颗大脑,属于他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被父亲视若珍宝、最终却以这种形式获得“永生”的弟弟。
博士痴迷地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舱壁上,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里面缓缓浮动的美丽生物。
“你看,弟弟,这样多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再也不会痛苦了,再也不会因为心脏抽痛而整夜哭泣了。你可以永远这么漂亮,这么安静地陪着我……”
他的思绪飘回了多年前。
当年,父亲“失踪”后,弟弟一直哭闹着要爸爸,哭得喘不上气,脆弱的心脏不堪重负。
博士“耐心”地安抚他,最终“无奈”地答应带他去找父亲。
他确实带他去了。
去了那个最深处的、正在进行可怕转化的实验室。
当弟弟看到一号——那个依稀还能看出父亲轮廓的、正在扭曲咆哮的怪物时,极致的恐惧和惊吓瞬间击垮了他本就脆弱的心脏。
他倒在博士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着,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惊恐和不解,最终在那可怕的场景和剧烈的心绞痛中,停止了呼吸。
博士抱着弟弟尚且温软的尸体,看着一旁咆哮挣扎的父亲,脸上却没有悲伤,反而露出了一种奇异而满足的笑容。
“看,父亲,”他当时对着一号轻声说,“弟弟来找你了呢。可惜,他还是那么脆弱。”
然后,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弟弟,语气变得无比怜爱:“没关系,弟弟,哥哥帮你。哥哥让你再也不会难受,让你变得……完美。”
于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外科手术和生物基因技术,用在了最疯狂的地方。
他取出了弟弟的大脑,将其与一种他通过基因编辑培育出的、具有极强生物活性和共生能力的特殊水母相结合。
他赋予了弟弟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哥哥对你多好,是不是?”博士隔着玻璃,轻轻描绘着那水母的轮廓,“父亲只想给你一颗心脏,而我……我给了你永恒。你现在多美啊,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美。”
水母在液中轻轻摆动,散发着幽幽蓝光,对博士的话语毫无反应,只是依循着本能的生物电活动缓缓移动。
它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或许只剩下一些最基本的生物反应。
所谓的“永生”,只是一个疯狂的哥哥将弟弟的尸体制作成了一件美丽的、永恒的标本。
但博士不在乎。
他只需要弟弟“存在”,安静地、美丽地、永远地陪着他,不再哭泣,不再需要父亲,不再有疾病,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哥哥最近有点忙呢,”博士像是在倾诉家常,“有个不听话的新玩具,让我费了不少心思。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能继续陪你了。”
他在这个纯白的、寂静的房间里待了很久,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能从那只包裹着弟弟大脑的水母身上,汲取到某种扭曲的慰藉和平静。
最终,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舍:“哥哥下次再来看你。要乖乖的哦。”
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冰封着永恒与疯狂的纯白房间。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将那片极致的宁静和美丽得令人窒息的存在,重新锁回绝对的寂静之中。
博士走在走廊里,哼唱的调子似乎又轻快了一些,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神圣的探望。
在他的世界里,爱与恨,拯救与毁灭,早已扭曲成了同一种东西。
他正打算去看看他那刚刚苏醒、脆弱不堪的七号,盘算着该从哪里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允许他的好心情持续太久。
刚走到医疗室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脸色比之前那三个医生还要惨白的研究助理就踉跄着冲了过来,几乎一头栽倒在他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
“博、博士!不好了!三号……三号实验体生命体征急剧下降!心跳、呼吸都在衰竭!我们、我们快撑不住了!”
助理的声音如同最刺耳的警报,瞬间撕裂了博士那点可怜的愉悦。
“什么?!”博士猛地停下脚步,面具孔洞后的眼睛骤然缩紧,刚才的轻松写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犯了所有物的、极其阴鸷的怒火,“一群废物!”
他甚至没再多看医疗室里的墨琛一眼,转身就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般冲向三号实验室,白大褂的下摆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三号实验室里乱成一团。
刺耳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将整个房间染成不祥的红色。
几个研究人员围在中央的实验台边,手忙脚乱地操作着各种急救仪器,脸上写满了 绝望。
实验台上,那个少年躺在那里,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脸色是一种可怕的死灰,嘴唇呈现出缺氧的绀紫色。
旁边的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曲线变得极其微弱而不规则,尖锐的报警声每响一下,都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跟着抽搐一下。
“滚开!”博士一把推开一个正在做心肺复苏的研究员,力道之大让对方直接摔倒在地。
他扑到实验台前,冰冷的视线飞速扫过所有监测数据,手指猛地按在少年冰冷纤细的脖颈上感受那微弱的脉搏。
“用了多少肾上腺素?电击几次?为什么不早通知我?!”
他一连串地厉声质问,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但手上的动作却快得惊人,迅速接管了所有的抢救工作。
他精准地调整着药物泵的剂量,亲自拿起除颤仪,计算着能量。
少年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又落下,监护仪上的曲线依旧令人绝望地平缓。
“再来!”博士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三号不能死。
绝对不行!
这个实验体是他最早的成功作品之一,虽然身体脆弱,但对药物的反应极其敏感且具有代表性,提供了大量宝贵的数据。
更重要的是……三号是弟弟之后,第一个被他“拯救”并“完美”改造的生命体,某种意义上,是他证明自己超越父亲、拥有“创造”能力的早期象征。
失去三号,不仅仅是损失一个珍贵的样本,更是对他能力和权威的一种否定和嘲讽。
他绝不允许!
“加大氧气浓度!注射我新配比的强心剂,蓝色标签那个!快!”
他的指令一条接一条,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实验室里的人员在他的高压命令下,勉强恢复了秩序,疯狂地执行着他的每一个指令。
博士的眼睛死死盯着监护仪,面具下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不断地调整着方案,尝试着各种极端的手段,甚至不惜动用一些还处于实验阶段的、风险极高的药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凝固得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终于,在经过一场近乎疯狂的抢救后,那令人心悸的尖锐警报声渐渐缓和了下来。
监护仪上,那条微弱的心跳曲线虽然依旧不稳定,但终于挣扎着恢复了规律的波动。
少年的胸口也开始有了较为明显的起伏,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濒死的挣扎。
“……暂时稳定了。”一个研究员颤抖着声音汇报,几乎虚脱。
实验室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博士缓缓直起身,摘掉沾了些许药剂的手套,扔在一旁。
他俯视着台上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暂时保住性命的少年,眼神复杂难辨。
有松了一口气的迹象,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阴郁和审视。
“废物。”他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三号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或者两者皆有。
他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和暴戾急需宣泄的冲动。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重新确认自己的掌控感。
他的目光转向门外,看向了医疗室的方向。
七号。
那个刚刚被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却又试图逃跑、给他带来无数麻烦的七号。
正好,他也需要一个足够坚韧的玩具,来弥补刚才被打断的兴致和消耗的耐心。
博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和面具,确保一切恢复完美无瑕的仪态,然后迈步,再次走向墨琛所在的医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