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蝠”潜航器离港的信号从主屏幕上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那深海的无尽黑暗一同吞噬了。主控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单调嗡鸣和我自己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感。
孤注一掷。我将基地最后的尖刀,派向了未知的、几乎必死的深渊。为了争取那渺茫的几十个小时,我押上了两条最忠诚、最精锐的生命。
负罪感和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上来,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攥着控制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倒在地。
“晚晴小姐,”阿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您需要休息。这里我会盯着。”
我用力摇了摇头,甩开那份几乎要将我压垮的脆弱。现在不是倒下的时候。
“不用。”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启动‘烛龙’预案的能量转移和伪装程序。关闭所有非核心区域能源供应,做出崩溃假象。情报组,开始释放干扰信号。我要在‘创世纪’眼里,这座基地已经是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是!”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
基地内部的灯光一片接一片地熄灭,只留下核心区域和关键通道的微弱应急照明。各种非必要设备的运行噪音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外部通讯的杂波信号被刻意放大,夹杂着经过处理的、断断续续的求救和混乱指令片段,向着黑暗的深海中弥漫开去。
我们主动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诱人的腐肉,等待着掠食者的上钩。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我坐镇主控台,目光不断在几个关键屏幕间切换:代表“鬼蝠”可能活动区域的、一片死寂的远海监控区;持续下降、已经跌破30%警戒线的能源储备读数;生物实验室里,陈教授团队在超负荷算力支持下、争分夺秒进行模拟验证的紧张画面;以及医疗中心里,傅瑾琛依旧沉睡、但生命体征相对平稳的监控数据。
我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机器,同时处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和压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眼前阵阵发黑。但我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任何一个错误的判断,都可能让所有人的牺牲付诸东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一小时,两小时……
“鬼蝠”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深海潜行需要绝对的静默,这是预料之中的死寂,却更让人心焦。
“创世纪”的侦察活动似乎变得更加频繁和大胆,有几艘无人侦察艇甚至试图靠近我们故意暴露的“防御薄弱区”,但在触发“烛龙”预案预设的、极其逼真的能量紊乱假象后,又迅速撤离了。他们在试探,在评估,像经验丰富的猎人,不急于撕咬,而是在等待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生物实验室那边偶尔有进展汇报传来,但都是些琐碎的、技术性的突破,距离陈教授承诺的60小时验证成功,依然遥不可及。每一次通讯,陈教授的语气都更加焦躁和疲惫。
压力在无声地累积,仿佛能听到基地内部那根紧绷的弦,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我被这种令人绝望的等待几乎逼到极限时,医疗中心的内部通讯灯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揪,几乎是扑过去接通了通讯:“医疗中心?怎么了?是不是傅总……”
“晚晴小姐,傅总他……”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但似乎不是坏事,“傅总刚才又苏醒了片刻,这次意识更清晰一些,他……他坚持要见您。”
他要见我?意识更清晰?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混合着惊喜和担忧。医生再三叮嘱他需要绝对静养,不能情绪激动。
“他状态怎么样?情绪稳定吗?”我急声问。
“状态还算平稳,比上次好很多,能进行简单的交流,但依旧非常虚弱。他……很坚持。”护士的语气有些无奈。
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一旦意识恢复,绝不会安心躺在那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必须知道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
“我马上过去。”我沉声道,转头对阿强快速交代,“这里交给你,有任何情况,尤其是‘鬼蝠’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明白!”
我快步冲向医疗中心,心跳如鼓。推开监护室的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傅瑾琛果然醒着,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唇色浅淡,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恢复了焦点,虽然带着病态的疲惫,却锐利如初,正静静地看着我。
护士正在给他喂水,他微微偏头避开,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
我走到床边,挥挥手让护士先出去。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你醒了。”我开口,声音干涩,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自然,“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我的寒暄,目光在我脸上仔细地扫过,仿佛在阅读一本复杂的书。他的视线掠过我眼底无法掩饰的青黑,掠过我紧绷的嘴角,掠过我下意识握紧的拳头。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出了什么事?”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果然察觉了。想要瞒过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沉默了几秒,知道避重就轻毫无意义,反而会让他更焦虑。我选择性地开口,尽量用最平缓的语气:“‘创世纪’加大了压力,我们在积极应对。能源有些紧张,做了一些调整。陈教授那边研究有了新方向,正在全力攻关。”
我说得含糊其辞,避开了所有血腥和危险的细节。
傅瑾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剥开我所有的伪装,直刺真相的核心。
“你派了人出去。”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目光扫过我作战服上沾着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油污(那是刚才在码头送别“鬼蝠”时不小心蹭到的)。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我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谎言都卡在了喉咙里。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道:“必要的侦察行动。为了争取时间。”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滴答的声音,敲打着令人心慌的节奏。
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审视和……担忧。
良久,他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辛苦你了。”他重复了上次苏醒时的话,但这一次,语气里多了更深沉的东西,有关切,有心疼,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的托付。
这三个字,像一把温柔的锉刀,瞬间锉开了我所有强撑的坚硬外壳。鼻尖一酸,眼眶迅速发热,我慌忙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我瞬间涌上的泪意。
“我没事。”我声音哽咽,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你好好休息,别担心,一切都在控制中。”
他沉默地看着我,没有再追问。以他现在的状态,追问也毫无意义,只会徒增消耗。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他的手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力道比上次真切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记住,”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却清晰,“无论发生什么,保住……核心。人,和数据。”
保住核心。人,和数据。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迷茫和混乱!
他在告诉我底线!也是在提醒我,在必要的时候,必须做出最残酷的抉择!基地可以放弃,防御可以摧毁,但最核心的人员和最宝贵的研究数据,必须保住!那是我们翻盘的唯一希望!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感席卷了我。他比我看得更远,更冷,也更决绝。
我用力反握住他的手,重重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明白。你放心。”
他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缓缓垂下,呼吸再次变得悠长,但握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仿佛这微弱的接触,是他与外界、与这场战争保持联系的唯一纽带。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床边,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体温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时间静静流淌。监护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的默契。
突然——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再次炸响!来自主控室的最高紧急通讯请求疯狂闪烁!
傅瑾琛的手猛地一紧,眼睛瞬间睁开,锐利的目光射向通讯器!
我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了!
我立刻接通通讯,阿强急促到几乎变形的声音瞬间冲了出来:
“晚晴小姐!‘鬼蝠’传回加密信号!任务……任务完成!但……‘山猫’重伤!‘毒蛇’……‘毒蛇’为掩护撤离,引爆了剩余炸药,信号中断……可能……可能牺牲了!”
任务完成……但“毒蛇”……牺牲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噩耗真的传来时,那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傅瑾琛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监控仪器立刻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医生!医生!”我对着通讯器嘶声喊道,另一只手紧紧回握他,试图给他支撑,“冷静!傅瑾琛!冷静下来!”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迅速给傅瑾琛注射镇静剂,进行紧急处理。
混乱中,阿强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震颤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但是晚晴小姐!‘创世纪’的后勤站发生了连环爆炸!火势极大!他们的进攻节奏被打乱了!我们的时间……我们可能真的抢到时间了!”
代价是……“毒蛇”的生命。
我看着傅瑾琛在镇静剂作用下再次陷入沉睡、却依旧紧蹙着眉头的脸,感受着手背上被他掐出的疼痛,心脏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我们赢了第一步。用最残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