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轻似叹息的“别说了”,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顾言琛所有未尽的话语,所有挣扎的辩白,所有试图构建的、摇摇欲坠的希望蓝图,都被这简短的三个字击得粉碎,哽在喉头,化作一片灼热的苦涩。
他看着她。
林小溪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秋风里的、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眼泪依旧无声地淌着,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持续不断的水痕,而她似乎毫无所觉。她的目光重新变得空洞,越过他,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承载悲伤的躯壳。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说任何话。
这种彻底的、心死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指责和哭闹,都更让顾言琛恐慌和绝望。他宁愿她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也好过这样,将他彻底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松开了原本紧握她的手,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掌心,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踉跄着后退那半步,并非想要拉开距离,而是被一种巨大的、名为“失去”的恐惧攫住,几乎无法站稳。
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彼此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顾言琛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碎裂、会随风消散的女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他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在她这样无声的绝望中离开。他必须做点什么,说什么,哪怕明知是徒劳,哪怕承诺苍白得可笑。
他猛地向前,不再是抓住她的手,而是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却又带着无尽恐慌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狠狠地、紧紧地箍进了自己的怀里。
林小溪没有反抗。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从地跌入他的怀抱。没有回应,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偶。她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冰冷而昂贵的西装面料上,那坚硬的纽扣硌着她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痛感,但这痛感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混乱地跳动,咚咚,咚咚,像是战败者最后的、不甘的鼓声。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那种情绪激烈到极致却无法宣泄的压抑。
“对不起……”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鼻音和哽咽。这三个字,他曾经说过,在雨夜里,带着悔恨和祈求。但这一次,味道完全不同。这一次的“对不起”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和一种深刻入骨的、对自己无能的痛恨。
“对不起……小溪……对不起……”
他像是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卑微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每重复一次,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就收紧一分,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带走,或者就此融为一体,再也不用分离。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那熟悉的、淡淡的清香,这是能让他安心的味道,可能也是他未来漫长岁月里,唯一能依靠回忆去品味的慰藉。
林小溪依旧没有说话。
她没有回应他的道歉,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在他道歉时轻轻回抱他,告诉他“没关系”。她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安静地流泪。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西装布料,那一小片湿润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脏一阵阵抽搐。
她感受到了他的颤抖,他的痛苦,他的绝望。这些情绪如此真实,如此剧烈,透过紧密相贴的身体,清晰地传递给她。她知道他是真的爱她,真的不想放手,真的在承受着不亚于她的痛苦。
可是,爱有什么用呢?痛苦又有什么用呢?
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等我……”
他终于不再只说“对不起”,换上了另一个更加苍白无力的词。
“等我,小溪……求你,等我……”他的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乞求,“等我足够强大……等我摆脱这些该死的束缚……我一定回来接你……一定……”
他说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承诺。足够强大?多么虚无缥缈的概念。摆脱束缚?谈何容易。那是以家族为根基、盘根错节了数十年的庞大网络。他需要多久?一年?三年?五年?还是更久?等到他所谓的“足够强大”那一天,她又会在哪里?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空间,还有那道名为“现实”的、几乎不可逾越的天堑。
林小溪在他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更多的泪水从眼角挤出来,顺着太阳穴滑落,没入发鬓。他的承诺,像远处飘来的、模糊的钟声,听着真切,却遥不可及。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这承诺的可能性,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已经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维能力。
她只是凭借本能,感受着这个怀抱。这个曾经给予她无限安全和温暖的怀抱,此刻,却像是一个即将坍塌的、最后的避难所。他胸膛的温度,他心跳的节奏,他身上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沉稳木质香的气息……这一切,都在提醒她,她即将失去的是什么。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最后的温暖,像即将冻毙的人汲取微弱的火苗。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安静地、毫无隔阂地待在他怀里了。
顾言琛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心慌意乱更甚。他低下头,嘴唇近乎贪婪地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拂过她敏感的肌肤。
“不会太久的……我保证……”他像是在对她发誓,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破碎,“最多三年!小溪,你等我三年!三年之内,我一定回来!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回来接你!到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再也没有!”
“三年”。
他终于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时间。
这个数字,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林小溪死寂的心湖,却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旋即消散的涟漪。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在青春正盛的年纪,三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数的变数,意味着时光足以冲刷掉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校园里的爱情,有多少能熬过毕业的分离?更何况是他们这样,被家族强力干预、前景渺茫的感情。
他的誓言,在萧瑟的秋风里盘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却也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令人心酸的苍白和……沉重。
这沉重的承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了他未来的三年,也锁住了她。
她该如何度过这三年?在回忆里?在等待里?在随时可能被家族发现并实施威胁的恐惧里?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累到连思考“等待”这个行为本身,都成了一种负担。
所以,她依旧沉默。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将脸颊在他冰冷的纽扣上,更紧地贴了贴,像一个寻求最后慰藉的孩子。这个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让顾言琛濒临崩溃的心,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足以支撑他此刻不要倒下的慰藉。
他当她默认了。
当他当她接受了这个卑微的、遥远的承诺。
巨大的宽慰和更深沉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头哽咽得更厉害。他紧紧抱着她,像是抱住了这风雨飘摇中唯一的浮木,也是他未来三年乃至更久时间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爱你,小溪……”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湿意,不知道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永远都爱你……无论我在哪里,无论过去多久……你都要记住这句话……”
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确定无疑的承诺了。
爱。
是的,他爱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林小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爱。
她也爱他。很爱很爱。
可是,光有爱,就够了吗?
如果够,他们此刻又为何会在这里,进行着这样一场如同生离死别般的告别?
这个无解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折磨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两人就这样在湖边紧紧相拥,站在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进行着这场无声的、绝望的、充斥着卑微承诺和心碎泪水的告别。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像是在为这段即将逝去的爱情,跳最后一支悲伤的舞。
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对不起”和“等我”,像是念着某种绝望的咒语。
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安静地流泪,用尽全身的力气,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倾听他最后的心跳温度,记忆他怀抱最后的感觉。
这温度,这感觉,将是她未来漫长孤寂岁月里,唯一的火种,也是……唯一的煎熬。
他在她耳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再次发誓,字字清晰,却又字字千钧:
“最多三年,小溪,等我三年。我一定回来。”
这句誓言,飘散在风里,沉重得,仿佛耗尽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