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神殿的青铜钟敲过三更时,毕邪正跪在青玉案前推演星图。案上的罗盘指针忽然剧烈震颤,铜制的盘面竟烫得灼手,他猛地攥住指针,指尖触到的刹那,一道淡金色符纹顺着指缝爬上来——那是二十年前他在轮回境边缘埋下的“忆魂符”,专为感应执念深重的旧魂而设。符纹在掌心舒展成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挺拔如松,带着股久经沙场的沉毅;一个圆滚如球,浑身透着股没心没肺的鲜活。毕邪的指节骤然收紧,罗盘上的星轨哗啦乱转,他望着符纹里飘出的两缕青烟,烟丝里裹着熟悉的气息:老胡身上的硝烟混着草药味,胖子身上的烟酒气裹着点心甜香,像极了当年在潘家园旧货市场,两人蹲在墙角分食驴打滚时的味道。
“是他们。”毕邪推开雕花窗,夜风裹着雪粒砸在脸上,生疼。轮回境的方向浮着两团朦胧的光晕,在墨色天幕下缓缓打旋,像被揉皱的宣纸浸在水里。他记得师父说过,轮回境每百年会有一次“隙光期”,此时阴阳两界的壁垒最薄,那些带着强执念的魂魄,能借着光隙短暂显形。指尖掐出“引魂诀”,三张黄符在他掌心燃起,化作三道金芒直冲天际。穿过云层时,符纸被罡风撕得噼啪响,却始终绷着股劲,精准地缠上那两团光晕。“老胡,胖子,来喝杯茶?”他的声音裹在灵力里送出去,撞在光晕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左边的光晕猛地一颤,传出个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毕小子?你这符是镶了金边?轮回境的墙都敢凿?”正是胡八一,那股子又痞又傲的劲儿,二十多年愣是没磨掉。右边的光晕立刻炸了锅,声音洪亮得能掀翻云层:“我当是谁呢!毕邪这小兔崽子!当年在黑水城,偷拿我半块驴打滚,还敢在老胡面前告我状,这事我记到轮回里都能给你翻出来!”王胖子的嗓门还是那么大,震得毕邪掌心的符纹都在发烫。
毕邪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往殿外走。玄色道袍扫过地上的积雪,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铁三角茶馆还开着,阿宁温了二锅头,就等你们了。”
轮回境的光隙在昆仑山脚撕开道细缝时,胡八一正蹲在奈何桥头跟孟婆讨价还价。“我说孟大姐,再给碗汤呗,胖子刚才那碗洒了,他记性差,忘了事儿回头跟我闹,我可管不住。”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还沾着点当年在献王墓蹭的朱砂,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团火。王胖子则在旁边跟个小吏比划:“你看我这葫芦,当年在精绝古城捡的,装二锅头绝了,给我留着行不?下辈子我还得靠它跟老胡拼酒呢。”手里果然攥着个旧葫芦,葫芦口还冒着白气,不知是从哪个念想库里顺来的。
听见毕邪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跟兔子似的蹿进光隙。落地时脚底下发飘,胡八一踉跄着扶住棵老槐树,树皮上还留着当年三人刻下的身高线,他的名字旁边,王胖子的刻痕比他高了半指,却被胡八一恶作剧般画了个乌龟盖住。王胖子更绝,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却死死护着怀里的酒葫芦,嘴里还嘟囔:“别碰我这宝贝,当年跟老胡在昆仑山口喝断片,就靠它醒的酒。”
“我说老毕,你这地儿可真够冷的。”王胖子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茶馆。昏黄的灯光从木窗里漏出来,在雪地上铺了片暖融融的光,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得人心里发暖。“那茶馆……真是按潘家园的原样盖的?”
毕邪引着他们往前走,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照着当年的样子拓的图。”他抬头望了眼茶馆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枝桠上还缠着圈红绳,“你俩当年总说,等卸了摸金符,就开个茶馆养老,我便在昆仑山脚盖了一座。这棵树,是从潘家园挪来的,当年你俩总在树下蹲点,等着收老物件。记得不?有回大金牙带来个假的唐三彩,胖子你非说那釉色正,结果花了三个月工钱买下来,最后被老胡劈成了柴火。”
王胖子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灯笼:“嘿!这树干上还有我刻的‘胖’字呢!”果然在粗糙的树皮上找到个歪歪扭扭的刻痕,旁边还跟着个“胡”字,是胡八一的手笔,两个字挨得极近,像两个勾肩搭背的影子。他伸手去摸,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这会儿只是魂体,挠了挠头笑得有点憨:“忘了忘了,现在是来做客的。不过说真的,老胡当年劈那唐三彩时,我心疼得三天没吃下饭,结果你小子偷摸把我藏的牛肉干全吃了,这事我可没忘!”
胡八一踹了他一脚,嘴角却噙着笑:“那也比你强,在黑水城把人家摊主的镇店之宝——个破铜炉当宝贝,非要跟人赌骰子,输得连裤腰带都差点押上,最后还是毕小子用张符纸跟人换回来的。”
“那铜炉后来不是拍出三万块吗?”王胖子梗着脖子反驳,“要不是你非拉着我去倒斗,那钱早够咱们开茶馆了!”
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茶馆。木门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书“铁三角茶馆”五个字,笔锋张扬,带着股子闯荡江湖的野气。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跟当年潘家园那间老茶馆一模一样——那是胡八一用工兵铲给门轴上了油也没修好的毛病,王胖子总说“这声儿听着踏实”。
暖烘烘的热气混着茶香扑面而来,阿宁正蹲在灶台前温酒,蓝布围裙上沾着点面粉——她刚烙完糖饼,是胖子当年最爱吃的那种,两面焦脆,咬开能拉出糖丝。“就等你们了,”她扬了扬手里的酒壶,壶嘴冒着白气,“胖子哥念叨的酱肘子刚出锅,用的还是当年你说的老方子,冰糖炒色,加了二十三种香料,炖了整整四个时辰。”
王胖子的目光瞬间黏在桌上的盘子上。油光锃亮的酱肘子卧在青花瓷盘里,皮上泛着琥珀色的光,轻轻一碰就颤巍巍的,汤汁顺着盘沿往下淌,在桌布上洇出小小的油星。旁边摆着拍黄瓜、卤花生,还有碟刚腌好的糖蒜,都是当年他们下斗归来必点的下酒菜。“还是阿宁懂我!”他急吼吼地伸手去抓,手却径直穿过肘子,虚影晃了晃,才想起自己这会儿只是魂体,脸上的兴奋僵了僵,随即又挠着头笑起来:“看我这记性,倒忘了是来做客的。”
胡八一找了把竹椅坐下,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旧照片——最显眼的是张三人在精绝古城的合影,胡八一背着工兵铲,王胖子啃着压缩饼干,毕邪那时还小,穿着身不合身的道袍,被两人挤在中间,脸上沾着土,眼睛却亮得很。旁边还钉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三人当年画的“分金定穴图”,边角都磨卷了,却还用红绳仔细裱着。“你倒是有心了。”他伸出手,指尖穿过纸页,却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灵力——那是毕邪用本源灵力护着,才没让岁月蚀掉痕迹。他忽然想起当年在云南虫谷,毕邪为了护这张图,被毒蜘蛛咬了口,肿得像个馒头,还嘴硬说“玄门弟子不怕毒”,结果半夜疼得直哼哼,还是他用匕首划开伤口放了毒血,胖子则在旁边举着火折子,手吓得直抖。
阿宁端来三碗温好的二锅头,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当年你们说,这酒得就着肘子喝才够味。”她把筷子摆在桌上,虽知他们碰不到,却依旧摆得整整齐齐,连胖子的那双竹筷都特意选了粗头的,方便他抓握。
王胖子对着空碗比划着喝酒的动作,喉结跟着动了动,咂咂嘴:“还是这味儿!想当年在云南虫谷,咱们仨缩在瘴气洞里,就着这酒啃压缩饼干,你还说等出去了,要让胖子我顿顿吃肘子,管够!结果呢?出去第一件事就被武警抓去问话,三天没沾着荤腥。”
“可不嘛,”胡八一仰头“饮”了口酒,动作自然得像真的尝到了辛辣,“后来在长白山,你小子非要跟那雪人较劲,拿着工兵铲就往上冲,若不是毕邪你带着玄门修士赶来,我和胖子早成雪人粪了。那回你背着胖子在雪地里跑了三里地,道袍都磨破了,回来发了三天高烧,嘴里还念叨着‘罗盘没丢’。”
毕邪给自己倒了碗酒,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辛辣:“当年若不是你们护着,我这玄门少主,怕是早成了粽子的点心。”他想起第一次跟着他们下斗,自己还穿着锦衣,被胖子笑“嫩得能掐出水”,结果在西夏王陵遇到血尸,是胡八一拽着他的后领往后拖,胖子则举着工兵铲挡在前面,喊着“小毕子快躲,胖爷我当年在部队练过”。“说起来,西夏王陵那回,胖子你偷吃墓里的贡品糕点,结果引来一群尸蛾,最后还是我用符纸烧出条路,你倒好,嘴里还塞着半块桂花糕,差点把牙给硌掉。”
王胖子忽然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酒碗都晃了晃:“哎对了!老胡,你还记得那回在西夏王陵,毕小子非要学你摆‘寻龙点穴’的架势,结果把罗盘给转反了,差点让咱们掉进流沙里!要不是我反应快,拽着你俩的后领往后拖,咱们仨现在都成地宫的肥料了!”
“那能怪我吗?”毕邪挑眉,指尖敲了敲桌上的酱肘子,“你还好意思说,是谁在旁边一个劲催‘快点快点,胖爷我饿了’,我才手忙脚乱的。再说了,最后还不是我用‘定魂符’稳住了流沙?”
“嘿!你这小兔崽子!”王胖子作势要揍他,手却从毕邪肩头穿了过去,三人都愣了愣,随即爆发出大笑。胡八一的笑声带着点沙哑,王胖子的笑声震得梁上落灰,毕邪的笑声清朗,混在一起撞在茶馆的梁柱上,竟驱散了几分轮回境带来的寒意。
阿宁坐在旁边,手里慢悠悠地剥着花生,花生壳堆在竹篮里,像座小小的山。她记得胡八一总说,真正的朋友,不是记着对方的好,是连对方的蠢事都能笑着说一辈子。就像现在,他们笑着当年的狼狈,眼里却闪着光,那光比桌上的油灯还要亮。
胡八一忽然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槐树的枝桠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银。“毕小子,我们在轮回境待了这些年,总听见有人念叨‘铁三角’,原是你在这儿守着。”他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感慨,“其实不必的,人这一辈子,能有段掏心窝子的日子,就够了。”
王胖子难得没插科打诨,只是望着墙上的照片,手指虚虚地划过自己的影像:“说起来,当年那枚摸金符,我还藏在明十三陵的砖缝里呢,用红布包着,压在块松动的城砖下。回头托个梦给大金牙,让他给取出来,送你这儿当镇馆之宝。那符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当年在龙岭迷窟,要不是它挡了下蜘蛛精的毒刺,我这条小命早没了。”
毕邪摇摇头,给自己又满上一碗:“符在不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酒碗、墙上的照片,还有窗外那棵歪脖子槐树,“你们在这儿,就够了。”
话音刚落,轮回境的隙光忽然开始变淡,胡八一和王胖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得走了,”胡八一抬手拍了拍毕邪的肩膀,这次竟真的拍到了实体,带着点微凉的触感,像当年在昆仑山口,他把自己的军大衣披在毕邪身上时的温度,“照顾好自己,别总想着我们这些老骨头。”
王胖子使劲吸了吸鼻子,像是要把这茶馆的烟火气都吸进肺里:“等下辈子,咱们还在潘家园见!我还带你们去吃那家胡同里的驴打滚,芝麻馅的,管够!”他忽然想起什么,指着桌上的肘子,“对了,这肘子的方子给我留着,下辈子我还得跟老胡比谁啃得快!上次在西安,他耍赖抢了我半块,这事我可没忘!”
身影彻底消散的前一刻,胡八一忽然喊了声:“对了,胖子欠你的半块驴打滚,下辈子加倍还!”
王胖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点气急败坏:“凭啥是我欠的?明明是你抢了给英子的……”
声音渐渐淡去,茶馆里只剩下毕邪和阿宁,还有满桌的酒菜。酱肘子还冒着热气,拍黄瓜上的香油凝了层薄冰,二锅头的酒香混着煤烟味,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打着转。
阿宁递过张帕子,上面绣着只胖兔子,是当年王胖子开玩笑说她绣得像他:“他们还会再来的。”
毕邪擦了擦眼角,望着墙上的照片笑了:“嗯,我知道。”他拿起酒瓶,给空碗满上,对着空气举了举:“走一个。”
窗外的月光落在碗里,像盛了半碗碎银。墙上的“铁三角茶馆”木牌在风里轻轻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应和着那句未完的“干杯”。灶台上的水壶“咕嘟”响了,阿宁起身去灌热水,路过桌边时,忽然看见王胖子刚才坐过的位置,雪粒正一点点融化,在青砖地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痕,像滴没来得及擦的泪。
她忽然想起胡八一刚才的话,所谓铁三角,从来不是三块硬邦邦的铁,是摔碎了还能熔在一起的情分。就像这茶馆里的烟火气,看着寻常,却能在岁月里焐热人心,让那些埋在轮回深处的念想,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茶馆的灯亮到天明,桌上的酱肘子渐渐凉透,却始终没人去收。毕邪坐在桌边,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二锅头,酒液淌过喉咙,带着辛辣的暖意。他知道,轮回境的隙光还会再来,就像有些情谊,从来不会被岁月埋掉,只会在时光里,酿出更浓的滋味。
就像这碗二锅头,搁得越久,越能暖透人心。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起身走到门口,摸着槐树上那两个刻字,忽然想起胖子昨晚说的驴打滚。转身回灶房,阿宁已经揉好了面团,正往里面加红糖。“胖子说的那家胡同驴打滚,”毕邪挽起袖子,拿起擀面杖,“得用新磨的黄豆面,红糖要加桂花蜜,我记得方子。”
阿宁笑着点头,往灶里添了把柴:“老胡和胖子要是知道你在学做驴打滚,肯定得笑你。”
“让他们笑去。”毕邪擀着面团,动作生涩却认真,“等他们下次来,总得让胖子吃上口热乎的。”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面团上,泛着暖融融的光。墙上的照片里,三个身影笑得灿烂,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喊“毕小子,该出发了”。毕邪望着照片,嘴角扬起一抹笑,手里的擀面杖转得更稳了。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空耗时光,而是用岁月的烟火,慢慢熬出一碗能暖透轮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