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卧榻,沈流苏的世界被重构成了一座由气味构建的宫殿。
晨时,窗格渗入的微风带着御花园菊蕊初绽的清冽与露水的湿寒;午后,风向一转,带来的是练武场艾草被军靴踩踏后蒸腾出的燥热;待到日暮,司礼监燃起的麝香如一层薄雾,沉沉地压在百草苑上空。
她就靠着这每日流转的“香钟”,精准地校对着自己失序的五感。
黑暗放大了触觉。
她那双曾辨识万千花草的纤手,此刻正反复摩挲着那片从麻绳中抽出的蚕丝。
丝帛上,药墨绘制的点状标记在指腹下呈现出不同的凸起感,那条曲线的弧度也暗合着某种星象轨迹。
焦糊的残页在她脑中与这丝帛上的信息不断碰撞、拼接。
终于,在第三日晚雾渗麝之时,一幅完整的图景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北陵台,皇家禁地,其下并非实土,而藏着一眼“寒髓泉”。
此泉至阴至寒,是传说中能蛊惑人心的“幽昙”唯一可能生长的绝地。
而要开启泉眼,唤醒沉睡的幽昙,仪式需要“双血同祭”……沈家世代传承、对草木有超凡亲和力的血脉,以及……前朝皇族的精血!
沈流苏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原来如此!
十年前,沈家被满门抄斩,罪名是“以香毒害皇嗣”,可真正的原罪,是他们沈家血脉本身,是他们掌握着这足以唤醒前朝遗脉、动摇国本的惊天秘密!
他们不是凶手,他们是祭品!
与此同时,京郊一座破败的荒庙内,云隐正盘膝调息。
她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拭净的血痕——强行催动灵鸟白鹤布下横跨半个皇城的“迷魂香阵”,又遭反噬,让她元气大伤。
更让她怒火中烧的是,那只与她心神相连的白鹤,叛了。
它没有回来。
云隐猛地睁眼,抓起三炷漆黑的“召魂香”插入香炉。
此香乃药王谷秘制,以七种毒虫尸身混合灵兽精血炼成,一旦点燃,百里之内受其血饲的灵物皆会闻召而归。
然而,青烟升腾,在空中扭曲盘旋,最终只幻化出一只鸟儿的虚影,充满了抗拒与疏离,随即溃散。
“孽畜!”云隐气得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木桌。
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递上一封蜡丸密信。
“云隐大人,崔太医令的信。”
云隐捏碎蜡丸,展开信纸。
崔元的字迹一如既往地阴鸷:“幽昙若成,炼出的‘蚀心散’足以操控萧玦帝心三年。三年,足够您迎奉旧主,重登大宝。”
“呵。”云隐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信纸在她指尖化为飞灰,“他想借我的手除掉沈流苏,自己躲在暗处坐收渔利,最后再连同幽昙和我药王谷的秘术一并吞下?告诉崔元,他想要炼制‘蚀心散’主药的血藤,就亲自来我这里取。否则,就等着被他自己的毒反噬吧!”
话音未落,庙宇破败的屋檐上,忽然落下一道雪白的影子。
正是白鹤。
云隐眼中刚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化为惊怒。
只见那白鹤无视她的召唤,锐利的爪中却紧紧抓着一截烧得焦黑的布条,它将布条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振翅再度消失在夜色中。
蒙面人上前拾起布条,只见上面用金线绣着半个早已模糊的字迹……沈。
百草苑内,沈流苏从王公公口中得知,一只雪白的仙鹤已在御花园西北角那片老梅林中盘桓了整整两日,不吃不喝,不肯离去。
她立刻明白了。
那片梅林是她入宫后亲手栽种的,梅树下伴生的,是她用沈家秘法培育的“忆前尘”……一种能唤醒生物对特定气味产生归属感的奇草。
白鹤被“逆香丸”强行唤醒了野性,脱离了云隐的控制,却在宫中闻到了与沈家一脉相承的、令它感到熟悉和安全的香气。
它迷路了,也在寻找新的归宿。
是夜,沈流苏亲手熬制了一碗“归心羹”。
羹汤以能安抚心神的迷迭香和甜菊为底,最关键的是,她滴入了一滴自己指尖的鲜血,血中蕴含着微不可察的血藤汁液……这是独属于沈家血脉的“烙印”。
在王公公的搀扶下,她来到梅林深处。
白鹤果然栖在一根老梅枝上,警惕地盯着黑暗中的来人。
“过来。”沈流苏将那碗“归心羹”放在地上,自己则蹲下身,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属于她。你还记得……真正能让你安宁的香味吗?”
白鹤歪着头,似乎在分辨她身上散发出的、与这片梅林同源的气息。
它迟疑着,一步步靠近,终于低下头,在那碗羹汤里轻轻啄食起来。
片刻之后,它忽然发出一声喜悦的长鸣,猛地展翅,绕着沈流苏飞了整整三圈,而后如一道白色闪电,冲天而去。
翌日清晨,王公公连滚带爬地冲进百草苑,声音都在发颤:“沈姑娘!出大事了!御药房昨夜失窃,崔太医令留在宫里、专门供给陛下调养龙体的‘龙髓膏’……一整匣全都不见了!守夜的太监全都昏死过去,现场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鹤爪印!”
沈流苏端坐于榻上,白纱覆眼,嘴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白鹤听懂了她的指令。
它偷走的“龙髓膏”,正是崔元炼制“蚀心散”后期所需的一味关键辅药。
它不是在偷窃,它是在替她向崔元传递一个警告——你的底细,我已尽知。
“封锁所有通往东偏院的暗道和水渠,”沈流苏的指令冷静而迅速,“在所有通风口,布下我给你的‘牵梦散’。”
果然,申时一刻,一名伪装成清扫杂役的黑衣人行至东偏院附近的一处假山时,突然身子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
他吸入了从假山风道中飘出的、无色无味的“牵梦散”,神智瞬间被香气操控,开始喃喃自语:“……云隐大人说……只要毁掉那个瞎女人……毁掉她……就能让先帝……睁眼……”
话未说完,人已彻底昏死过去。
躲在暗处的王公公将供词一字不落地记下,飞奔回报。
沈流苏听着这梦呓般的供词,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
先帝!
那个十年前据传因急病暴毙的先帝!
云隐和崔元这群前朝余孽,他们的野心竟是扶持一个死人复位?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骇人的阴谋?
强烈的冲击让她一阵晕眩,但她强撑着站起身,在一张试香纸上,凭借着记忆和超凡的嗅觉,开始绘制一幅“气味轨迹图”。
她将白鹤的飞行路线、宫内各处的风向气流、以及那名奸细身上残留的井下阴湿气味结合起来,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冷宫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之下!
崔元就藏在那里!
但她双目未复,根本无法独自深入那等险地。
正在她心急如焚之际,窗外传来一声轻啼。
白鹤再度降临,这一次,它口中叼着一片薄薄的、沾染着药渍的桑皮纸,轻轻放在了沈流苏伸出的手掌上。
她看不见,只能以指腹细细摩挲。
纸张的质感,药渍的黏稠感,以及上面用硬笔划出的刻痕……一行字在她心中清晰浮现。
是崔元亲笔书写的“蚀心散”第三阶段配比!
而在配方的末尾,赫然还有一行小字,字迹潦草而狠毒:“待沈女毙命,即刻以此方提纯‘摄魂膏’,事成!”
沈流苏缓缓将这张催命符,也是铁证,收入随身的香囊。
就在这时,远处钟鼓齐鸣,那是皇帝大驾出行的仪仗声。
王公公惊道:“是陛下的方向……陛下亲临御药房了!”
萧玦,终于要亲自撕开这张网了。
沈流苏的嘴角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正准备让王公公携证据去面呈圣上,掌心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那只神俊非凡的白鹤,竟主动走上前来,将自己的头颅,轻轻地、信赖地抵在了她的手心,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仿佛一位骑士,在向他的女王宣誓效忠。
沈流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与生命力,连日来的疲惫与黑暗带来的不安,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暖流涤荡干净。
她低声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疯狂,一丝快意。
“好鸟儿,”她轻抚着白鹤柔滑的羽毛,声音轻得像一句耳语,却又带着燃尽一切的决绝,“咱们一起,把这场香火……烧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