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满了整片天穹。
今晚的风,往北吹。
香语阁内,没有一丝往日的芬芳,反而透着一股金属般的清冷。
数十盏琉璃灯被悬于梁上,灯油是特制的清水,燃不起半点香息,只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宛如迷宫的光影。
这是沈流苏的“伪香阵”。
没有了嗅觉,她便用光影、用人心、用记忆,重建了这座杀机四伏的“九重闻香阵”。
正堂中央,一具仿制的青铜罗盘静静躺在紫檀木架上,盘面用夜光石的粉末精心摹画出蛛网般的裂纹,在昏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都好了吗?”沈流苏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沉稳。
一旁,眉目清秀的少年阿念重重点头,他无声地指向角落里一盏不起眼的灯笼。
那灯笼的焰心,竟是诡异的幽蓝色,像一小撮鬼火在跳跃。
引魂灯。
以幽冥教秘制的“鬼面花”花粉为引,灯焰呈幽蓝,唯有常年接触、身上沾染了幽冥香的人,才能在百步之外清晰看见这抹异色。
对玄冥子而言,这便是黑夜中的灯塔。
沈流苏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埋伏的周捕头留下的暗记,对身边的阿念低声道:“去高处。”
阿念的身影迅速融入黑暗。
沈流苏理了理衣袖,目光落在堂中那具冰冷的罗盘上,唇边勾起一抹凉意。
她轻声对周捕头留在暗处的耳目道:“他会来的。为了那扇能逆天改命的门,他已经等了三十年。”
话音刚落,北方的夜空,皇陵方向,一道墨绿色的烟柱陡然升起,在凛冽的北风中扭曲、盘旋,最终幻化成一条狰狞的巨蛇,朝着皇宫方向无声咆哮。
来了!
“咚!咚咚!”
阁楼高处,传来阿念急速拍打窗棂的暗号!
沈流苏眼中精光一闪,双手猛地按下阵法机括!
嗡……
刹那间,堂内所有琉璃灯光影流转,仿若星辰移位!
那具仿制的罗盘骤然金光大盛,无数光影从盘面射出,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幕虚幻的影像……
一名身着祭祀服的女子正跪拜在一座燃烧的黑色高塔前,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碎裂的罗盘竟随着咒语声,缓缓合拢,光华璀璨!
香主重生!
这是玄冥子筹谋半生,最渴望看到的画面!
“咻……”
一道黑影撕裂夜幕,身法诡谲如烟,不带一丝风声,径直从屋脊掠下。
他眼中只有那合拢的罗盘,充满了贪婪与狂热!
就是现在!
他如大鹏展翅,直扑大堂中央,五指成爪,势要将那逆天神器夺入手中!
然而,指尖触及罗盘的前一瞬,他脚下那块光洁如镜的地砖,毫无征兆地翻转!
“不好!”
玄冥子暗叫一声,身形已然失控,整个人垂直坠入漆黑的陷坑!
坑不深,却布满了无数藤蔓。
他甫一落地,那些藤蔓便如毒蛇般缠了上来。
“哈哈哈哈……区区藤蔓,也想困住本座?!”玄冥子狂笑,内力一震,便要将这些植物震成齑粉。
可就在此时,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扭曲,笑容凝固了。
他看见了……
看见了熊熊燃烧的香炉,看见了自己那个被当作药人的母亲,在炉火中痛苦挣扎,发出凄厉的诅咒……那是他心中最深、最不愿触及的梦魇!
“不……不!!”
迷心藤。
其汁液含微量致幻花粉,无色无味,一旦接触皮肤,便会勾起人内心最恐惧的记忆,制造最真实的地狱。
沈流苏缓步从暗处走出,她一身素衣,在光影中孑然而立。
她闻不见玄冥子身上因恐惧而溢出的冷汗气味,却能从他扭曲的姿态、颤抖的频率,清晰地“看”到他已然心神失守。
“你不是沈家人。”她冷冷开口,声音像冰珠砸在玉盘上,“你只是我们沈家一个负责试药的家奴之子。当年偷学了禁术,害死你母亲后叛逃北陵,才有了后来的幽冥教主。”
玄冥子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幻觉与现实交织,让他陷入癫狂:“闭嘴!你懂什么!我才是天命所归的香主!”
“香主?”沈流苏笑了,笑意里满是鄙夷与怜悯,“你以为你在操控命运?其实,你只是一条狗。一条由皇后和先帝共同豢养,替他们试香、杀人、背负所有罪孽的狗!”
“你胡说!”玄冥子怒吼,这个词彻底刺穿了他的骄傲,“若非我献上换命之方,那个病秧子皇后,早就化作一具白骨了!”
话音未落,香语阁外火光冲天!
“保护香主!”
萧玦一身玄色劲装,手持长剑,率领禁军破门而入,瞬间将整个香语阁围得水泄不通!
王忠紧随其后,亲手打开一个沉重的镣铐箱。
肃杀之气,瞬间凝固了空气。
玄冥子脸色煞白
沈流苏没有看萧玦一眼,她走到陷坑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条疯狂的“狗”。
她从袖中取出那片真正的、属于沈家的罗盘残片,置于他眼前。
残片上古朴的纹路,是所有沈家人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你说总坛在皇陵龙脊之下那你现在告诉我……”沈流苏的声音陡然压低,字字如刀,“十年前那个冬夜,是谁,让你把那包‘幽冥香’,放进我父亲的书房香囊里,嫁祸沈家满门?!”
看到那枚真正的残片,玄冥子最后一丝理智崩塌了,他以为的希望,原来一直在敌人手上!
他嘴角剧烈抽搐,混杂着仇恨、不甘与疯狂,终于嘶吼出那个隐藏了十年的名字:
“是贵妃!崔元之妻!她才是第一个想用沈家血脉换自己儿子命的人!”
话音刚落,玄冥子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声响,随即,七窍同时涌出黑血!
体内积攒多年的奇毒在真相败露的刺激下,轰然爆发。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当场毙命。
所有禁军都为这恐怖的死状震惊,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沈流苏却神色不动,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结局。
她让侍卫将尸体拖上来,然后蹲下身,冷静地从玄冥子腰间解下一枚温润的玉佩。
她翻过玉佩,在火光下,只见背面赫然刻着一行纤细却清晰的小字:
癸未年冬,赐香于崔氏。
癸未年,那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赐……这是帝王对臣子的用词。
沈流苏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北风终于转了向,将那道墨绿色的毒烟吹得烟消云散。
她轻声喃喃:“父亲,原来真相不止一个……下面,还有一张更大的网。”
一只手递过来一方干净的丝帕。
萧玦走到她身旁,声音低沉而有力:“明日,朕要去皇陵祭奠。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那扇门?”
沈流苏接过丝帕,擦了擦沾上灰尘的指尖。
她站起身,迎着萧玦深邃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
“陛下,这一次,让我走在您的前头。”
夜深人静,龙鳞殿的烛火彻夜未熄。
沈流苏没有睡。
她坐在灯下,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从玄冥子身上得来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一路传到心底。
那一行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癸未年冬,赐香于崔氏……”
她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个深刻入骨的“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