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那阵风仿佛带走了人间所有的声响,只余下铜铃孤独的回音,在香语阁的檐角下,一声声,敲打在沈流苏的心尖上。
她转身回到密室,没有片刻迟疑。
在那只她从沈家废墟中刨出的、早已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紫檀木箱最底层,她取出了一本泛黄的调香笔记。
这本笔记她早已烂熟于心,但她径直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与前面工整的字迹截然不同,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以指血绘就、早已干涸成暗褐色的复杂符图。
图样诡谲,似阵非阵,似咒非咒,在符图的角落,用细如蚊足的血字标注着一行小字:癸亥霜降,龙脊开阖,香主归位。
癸亥霜降,正是今夜!
十年了,她第一次看懂了父亲留下的这最后的遗言。
这不是诅咒,而是指引!
是一条通往真相与复仇的、唯一的血路!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一旁锦袱覆盖的“假罗盘”上。
她猛地掀开锦袱,露出的并非罗盘,而是一个精巧的青铜钟钮模具,以及数块大小不一的罗盘残片。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了密室中那尊专用于熔炼稀有金属的琉璃风炉。
她将那些承载着家族荣耀与冤屈的罗盘残片,一块块投入坩埚。
幽蓝的火焰舔舐着青铜,很快,那些刻着星宿与香谱的碎片便熔化成一汪金色的铜液。
她没有犹豫,取出一柄锋利的银针,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滚烫的铜液之中。
“滋啦”一声轻响,血珠瞬间汽化,一股奇异的律动在铜液中荡开。
她迅速将这融合了自己精血的铜液,浇灌进那钟钮模具之中。
冷却,成型。一枚小巧却无比沉重的青铜小铃,出现在她掌心。
这,才是真正的“引魂铃”。
紧接着,她打开了七个尘封已久的香盒,里面是早已在世间绝迹的七种奇香:龙涎、凤脑、麝月、沉水、玄玑、无妄、归墟。
她按照血符图上所示的奇异配比,以自身精血为引,用最古老的冷凝法,将七种香料的魂魄合而为一,炼成一炉暗沉无光的香丸。
此香,名曰“归真”。
不惑人心,不造幻象,它唯一的作用,便是以沈家血脉为引,唤醒沉睡于皇陵地宫深处的万物共鸣,让所有被掩盖的真相,重现天日。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现鱼肚之白。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宫装,捧着一个托盘,径直走向了养心殿。
萧玦一夜未眠,似乎早已在等她。
沈流苏将托盘高高举起,上面是一封辞呈,以及香语阁所有的秘录钥匙。
“臣妾恳请陛下,允臣妾今夜出宫,往皇陵一行。”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此行只为祭奠先父,了却桩桩旧怨。若今夜子时不归,香语阁内所有秘录、孤本、香方,将尽数焚毁,永不再传于世。”
这是她最后的赌注,赌的是他对“香”这门绝学的野心,也赌他对自己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
萧玦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清冷如古井的眸子。
这双眼睛……竟没有半分乞求,只有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缓缓站起,踱到她面前,周身散发出的帝王威压,足以令百官叩首。
良久,他从她手中抽走了那封辞呈,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朕准你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但你给朕记住……地宫之下,不止有你的仇人,还有朕的禁忌。不该看的,不该碰的,若是沾染分毫,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从龙案上拿起一块通体漆黑、刻着蟠龙纹的玄铁令牌,塞进她手中,“持此物,可启皇陵三重机关。王忠会带你去。”
沈流苏接过令牌,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
她知道,这令牌是通路,也是催命符。
“谢陛下。”她屈膝一福,转身离去,背影挺直如松。
子时,已至。
皇陵脚下,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太极殿,此刻却空无一人。
王忠提着一盏孤灯,引着沈流苏来到殿后一座不起眼的假山前。
他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转动机关,假山轰然中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密道。
“香主,请。”王忠躬着身,脸上那恭敬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陛下有旨,奴才只送您到龙脊石门,之后的路,便要您自己走了。”
沈流苏一言不发,负着那炉“归真香”,手持“引魂铃”,一步踏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通道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土腥与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
墙壁上,刻满了早已失传的香咒残文,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怨念。
沈流苏虽仍无法闻辨香气,但她凭着脑中那部活的《本草纲目》,仅靠着气息拂过皮肤的触感与空气的流向,便能清晰地“看”到每一道气息的脉络。
她在几个关键的拐角处,不动声色地洒下一些特制的白色粉末。
此为“定魂粉”,可令百香失效,万法不侵。
她要用自己的“科技”,对抗这地宫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幻阵。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扇高达数丈、由整块巨石雕琢而成的龙脊石门,横亘在眼前。
沈流苏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那枚引魂铃。
她对照着脑海中的血符图,以一种极为古怪的韵律,轻轻敲响了铃铛。
“叮……叮……叮……”
三声清越的铃响,仿佛不是敲在青铜上,而是敲在了大地的脉搏之上。
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那扇重达万钧的石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向内开启。
门后的景象,让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里并非阴森的墓室,而是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香坊!
数以百计的巨大陶罐,如士兵般整齐排列,从每一个陶罐的封口处,都连接着一根细细的琉璃管,向上汇集。
罐中封存的,正是崔贵妃用以续命的、无数枉死婴孩的“初啼之息”!
而在香坊最中央的高台之上,崔贵妃身着一身繁复的黑色祭服,正一脸狂热地将一尊仿制的沈家罗盘,缓缓嵌入高台中心的凹槽内!
她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却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沈流苏,你还是来了!可惜,你来晚了!待我借这地宫龙气与百子怨力,重塑命格,这天下,便再无人能与我抗衡!”
沈流苏没有理会她的叫嚣,只是缓步踏入这罪恶的殿堂。
她扬起手,将怀中的“归真香”香丸尽数洒向空中。
刹那间,一股无形无色、却仿佛拥有实质的磅礴气息,如决堤的洪水般席卷了整个地宫!
地宫开始剧烈地震动,那些陶罐中汇集的“初啼之息”仿佛受到了召唤,与“归真香”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半空中,无数扭曲的虚影开始浮现、交织。
有沈家满门被铁链捆缚,在烈火中挣扎的画面;有崔贵妃年轻之时,抱着一个早已冰冷的死婴,在冷宫中哭到泣血的瞬间;更有无数个被强行引产、还未看一眼世界便化为一缕气息的婴孩……
所有被掩盖的罪恶,所有被遗忘的悲鸣,在这一刻,被“归真香”尽数唤醒!
“不……不!这是什么!”
崔贵妃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急速地变得干瘪、苍老,脸上光滑的皮肤出现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华美的祭服下,身体正在一寸寸溃烂。
沈流苏一步步走上高台,清冷的声音如最锋利的冰刃,一刀刀割在崔贵妃的心上:“你以为你在争命?你不过是在重复你母亲当年被废入冷宫的悲剧……用别人的性命,去填补自己永不满足的欲望空洞。”
“你懂什么!”崔贵妃猛然回头,那张在香雾中急速老化、腐朽的面容狰狞如鬼,“没有孩子……女人在这宫里,就是行走的孤魂野鬼!我没错!我只是想活下去!”
沈流苏不再言语。对一个早已疯魔的人来说,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她走到高台一侧,那里竟也摆放着一具灵位,上面赫然刻着‘沈无痕’三个字。
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炷香,那是她用自己的心头血浸泡了七天七夜的“还魂香”。
她将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了父亲的灵位之前。
“父亲,女儿……接您回家。”
火焰腾起的一瞬间,整座地宫仿佛承受不住这横跨十年的祭奠,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石块从穹顶纷纷坠落。
崔贵妃在绝望的尖叫声中,被一块坠落的横梁砸中,瞬间被乱石掩埋。
沈流苏转身,朝着来路疾奔。
然而,就在她即将冲出龙脊石门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她……是王忠。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谄媚的笑容,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香主,请留步。”王忠的声音毫无起伏,“陛下有令……地宫封闭,活口不留。”
在他身后,那扇巨大的龙脊石门,正在轰然下落!
沈流苏停下脚步,望向那道即将合拢、隔绝生死的门缝,以及门缝外王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嘲弄,一丝了然,和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
“那你替我告诉他……”
她的声音穿过巨石摩擦的轰鸣,清晰地传到王忠耳中。
“我留下的,不只是崔氏的罪证,还有一个问题。”
她举起手中那枚已经出现裂纹的引魂铃,任由它在即将熄灭的火光中,闪过最后一丝微光。
“如果香能换命,能续命,能夺人性命……”
“那么,谁来为那些被烧掉的名字,点一盏长明灯?”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石轰然合拢,将所有的光、声音和生命气息,彻底封死在无尽的黑暗与崩塌之中。
地宫之内,余音回荡,如一声悠远而沉重的钟鸣,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