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神都长安金吾不禁,夜色被万千灯火撕开一道璀璨的裂口。
火树银花,宝马雕车,沸腾的人声与丝竹管弦交织,汇成一片盛世的喧嚣。
街角暗处,锦衣卫暗线周捕头裹着一身不起眼的短褐,看似在和同僚分食一块刚出炉的胡麻饼,锐利的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流动的摊位,尤其是那些贩卖香饼、香膏的小贩。
“头儿,宫里那位爷让咱们盯‘香’,这满大街都是香,怎么盯?”年轻的下属压低声音,满脸困惑。
周捕头将最后一口饼咽下,眼神沉凝:“爷要我们盯的,不是这人间的烟火香,是那索命的鬼魅香。西山那把火烧得蹊跷,永宁观里没找到一具完整的尸首,只剩下些烧焦的残渣和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爷断定,他们的人已经混进城了。”他拍了拍下属的肩,“用心闻,用眼看。任何新出现的、香气特别霸道的、或者干脆闻不出寻常味道的摊子,都给我记下来。”
粗犷的外表下,周捕头的心思比针尖还细。
他忘不了三天前从西山火场带回的那一小撮灰烬,在香语阁阁主,沈流苏的指尖下,竟解析出人皮油脂和十几种罕见毒草混合的成分。
那种邪门的香,光是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与喧嚣灯市一墙之隔的香语阁后院,静谧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沈流苏正小心翼翼地用浸泡了清露和甘草汁的软布,擦拭着白鹤焦黑的羽翼。
这只向来神骏非凡的识香神鸟,此刻蔫蔫地伏在暖榻上,连清亮的鸣叫都变得沙哑。
“是我大意了。”沈流苏的指尖拂过白鹤翅膀的硬梗,那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没想到幽冥教竟能炼制出‘人皮香符’这种邪物,以生魂怨气为引,污浊之力远超寻常毒物。白鹤为我破阵,强行吞噬了香符的煞气,才会遭此反噬。”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明的心疼和后怕。
屋角的阴影里,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盘膝而坐,脸色苍白如纸。
他正是被沈流苏从西山分坛“请”回来的蛊术专家,墨公子。
“幽冥教的手段,本就不是给活人准备的。”墨公子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讥诮,“你以为烧了他们一个分坛,拿到了他们的罪证账本,这事就完了?沈阁主,你太小看他们了。那本账册上的名字,每一个都牵连着朝中重臣,你敢捅出去?”
沈流苏没有回头,手上动作未停:“我敢不敢,不劳墨公子费心。倒是公子你体内的‘三日蚀心蛊’,若再找不到克制的法子,恐怕撑不过这个上元节。”
墨公子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恐惧。
他被迫为沈流苏画出了幽冥教的机关图,本以为能换条活路,没想到她手段更高,早已在他体内种下了更霸道的蛊。
“你到底想怎样?”他咬牙道。
“我不想怎样。”沈流苏终于转过身,清冷的眸子在烛光下亮得惊人,“我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关于幽冥教用香控制人心的法子,全部说出来。尤其是……那种能制造幻觉,改变人感官的香。”
从西山火场带回的残卷中,她拼凑出了几个模糊的词……“镜花”、“水月”、“感官剥夺”。
这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单纯的毒好解,可若是能操控人心的香,那将是防不胜防的利器。
墨公子沉默了片刻,艰难道:“那是教中秘术,名为‘镜花水月’,非核心弟子不得传授。此香无色无味,却能潜入人脑,放大人的七情六欲,让人看到心中最渴望或最恐惧的景象。闻之过久,五感会逐渐错乱,甚至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今夜上元灯市,就是‘镜花水月’最好的试炼场。”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香,已经烧到灯市了。
养心殿内,暖意融融。
皇帝萧玦正对着一盘残局,指间摩挲着一枚冰凉的白玉棋子,神情莫测。
殿外喧闹的声浪隐隐传来,他却恍若未闻。
“小荔枝。”他淡淡地唤了一声。
“奴才在!”贴身小太监小荔枝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两天前,他奉命去整理御书房的旧档,偷偷藏了一角从某本废弃奏折上撕下的残纸,想带出宫换点银钱。
谁知刚到宫门口,就被内侍卫截下,那张残纸被直接呈到了御前。
他知道自己犯了宫中大忌,这两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只等着皇帝降下雷霆之怒。
萧玦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在小荔枝身上,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利刃都更具压迫感。
“那张纸,是从哪本奏折上撕下来的?”
“回……回皇上……”小荔枝声音发颤,“是……是前朝废太子的一本手札,奴才见上面画着些花花草草,以为不打紧……”
“花花草草?”萧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可知,那上面画的,是幽冥教‘镜花水月’香方的基础配比图。前太子,便是中了此香,终日疯疯癫癫,才被废黜的。”
小荔枝闻言,瞬间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萧玦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灯火辉煌的夜空,仿佛在对空气说话:“朕故意放出风声,说今夜会亲临灯市,与民同乐。这张残纸,就是朕撒下的饵。他们以为截获了宫中机密,以为朕对‘镜花水月’一无所知,定会趁今夜人多眼杂,在灯市动手,好给朕一个下马威。”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恰好堵死了一大片黑子的生路。
“传朕旨意,命周捕头的人,盯紧城南‘三曲桥’。那里是灯会的中心,也是全城地脉之气最盛之处,最适合‘镜花水月’发作。”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只有运筹帷幄的冷静。
“香已经烧起来了,朕的这出戏,也该开场了。”
夜色渐深,三曲桥上人头攒动,悬挂的各式灯笼将桥面映照得如同白昼。
沈流苏戴着一顶帷帽,牵着换上便服、扮作她丫鬟的小侍女,逆着人流,艰难地往桥中心走去。
白鹤被她留在了香语阁,墨公子的话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刚踏上桥头,一股极淡、若有似无的气息便钻入她的鼻腔。
那不是花香,不是果香,也不是任何一种她所熟知的香料。
它更像是一种“空”的味道,一种能让周围所有气味都变得不真切的“引子”。
她看到身边一个三岁小儿指着一盏普通的兔子灯,咯咯笑着喊“月亮”,看到一对情侣为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信物争吵不休,看到一个老者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泪流满面。
周遭的欢声笑语,似乎都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变得遥远而怪异。
沈流苏心头巨震,猛地攥紧了袖中的银针。
来了。
这便是“镜花水月”。
它不是直接攻击人的身体,而是扭曲人的认知。
在这场盛大的灯会里,敌人要杀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所有人的“真实”。
香已入局,人人皆是棋子。
这场在灯市上演的大戏,比她想象的,要凶险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