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呼啸,卷起她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
沈流苏的目光如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对岸那座名为“慈云”的庵堂。
巨兽已醒,她便是那个甘愿踏入其口的猎人。
翌日,慈云庵山门前,香客络绎不绝。
沈流苏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灰布衣,背着一个半满的竹篓,里面装着些刚采摘的、还带着晨露的草药,混在采药女的队伍中,毫不起眼地入了庵。
庵内香火鼎盛,表面看去与寻常寺庙无异。
然而,沈流苏的鼻子,却在瞬间捕捉到了一丝诡谲。
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之下,潜藏着一股极清冷、极幽微的气息,似雪巅之松,又似寒潭之月。
这股气息,她曾在沈家最古老的香谱《万殊录》的残页上见过描述——云梦。
一种能轻微致幻、放大心中执念的禁香。
更让她心惊的是,每至黄昏,当僧众晚课的钟声敲响,庵内各处香炉便会统一燃起这种加了料的“云梦香”。
她亲眼看见,几个正在扫地的杂役和前来添香油的香客,在闻到那股香气后,神情骤然变得恍惚,动作停滞,口中竟如梦呓般,无意识地重复着两个字:“归位……归位……”
那声音轻得仿佛幻觉,却如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沈流苏的耳膜。
是夜,万籁俱寂。
一道纤细的黑影如猫般悄无声息地掠过庭院,避开所有明岗暗哨,潜入了后院最深处。
沈流苏停在一间紧闭的禅房外,这里白日里便有双倍的武僧看守,戒备森严。
她没有试图闯入,而是从袖中摸出九粒颜色各异、大小如米粒的香珠。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翻飞,迅速将九粒香珠按照北斗七星与辅弼二星的方位,悄然埋入窗下松软的泥土中。
静嗅阵。
此乃沈家不传之秘,能借夜风气流的微妙变化,将一丈内所有隐藏的声响与气味,放大并清晰地传入布阵者耳中。
她如一尊石像,在阴影中静静等待。
子时三刻,夜最深沉之时。
“吱呀——”
禅房的门被从内推开,一丝微弱的烛光透了出来。
一个身穿素白袍子的少女,捧着一只鎏金三足香炉,缓步而出。
她的身形、她的眉眼,甚至连走路时微微偏着头的习惯,都与沈流苏记忆中六岁的妹妹沈流萤,有着七八分的酷似!
只是,她的步伐太过僵硬,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双眼空洞无神,宛如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沈流苏的心脏被狠狠攥住,几乎要窒息。
但她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只香炉上。
炉底,一行细小的阳刻款识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癸九年造”。
是赵五!
那个早已故去、擅长制作“记忆香器”的原安神局熏香匠!
他的手艺独步天下,能将特定的场景、情绪、甚至一段记忆的“气味”,封存于特制的香料和器皿之中,在特定条件下触发。
一道寒意刺骨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她脑海。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退回。
次日清晨,她又变回那个不起眼的采药女,借口为庵中僧人调理身体,主动接近了一名负责后院洒扫的杂役。
她“无意”间打翻了那杂役的水囊,又满怀歉意地奉上一瓶自己调配的“清心露”作为赔罪。
那清心露闻之清冽提神,实则,里面藏着一味沈流苏独创的“逆嗅引”。
此物本身无毒无害,却能让闻过“云梦香”的人,其被压制的真实情绪与记忆产生逆反,造成短暂的意识混乱。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后院传来一阵骚动。
回报称,一名老尼在佛堂诵经时突然状若疯癫,抱着佛像痛哭流涕,嘴里颠三倒四地反复念叨着:“那孩子早就死了……早就死了啊!我们只是照着画像雕的……她说只要像她,只要像,就能引来沈家的那个人……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沈流苏只觉得五雷轰顶,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假的!
所谓的“妹妹”,竟是一具用特殊的香泥混合着不知谁的骨灰,精心雕琢而成的人偶!
其体内,必然嵌着赵五遗留的、最核心的“忆香芯”,只为激活她心中最深的执念,诱她现身!
这十年来的期盼,这两封信带来的希望,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用亲情和尸骨堆砌起来的、最恶毒的骗局!
怒火与冰寒交织,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但她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不能乱,绝对不能!
她立刻回到藏身处,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小的竹哨,吹出一段不成曲调的鸟鸣。
片刻后,一只灰扑扑的山雀落在窗棂上。
沈流苏迅速将那“癸九年造”香炉的拓片,以及她昨夜默记下来的人偶行走轨迹图,卷成细卷,绑在鸟爪上。
“阿念,查赵五焚香登记册,所有‘癸九年’制品,尤其是与此图轨迹吻合者。”
信鸽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天际。
等待的两日,每一分每一秒都如酷刑。
沈流苏不眠不休,将那瓶“识露水”一次次精炼提纯,直到液体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人的灵魂。
第三日清晨,回信抵达。
阿念的字迹依旧沉稳有力:“主上。全册共记录十二件赵五所制‘魂引器’,皆为癸九年造。其中十一件已在太后倒台后查抄销毁,唯有一件,下落不明。册中朱笔批注:‘移交慈宁主殿,用于‘续命祭’。’——此器登记入册之日,正是……沈流萤小姐失踪的第二日。”
完整的链条,在沈流苏的脑中轰然合拢。
当年,太后一党未能从她身上夺走真正的沈家信物,便启动了这个备用计划!
他们用沈家老宅火场中收集的遗物香灰,混合赵五的人偶技艺,制造出这个“伪妹”,作为最精准的情感诱饵。
而真正的萤萤,极有可能在十年前,就被他们当成启动某个仪式的“活体香引”,秘密送往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沈流苏从贴身处取出那个空香匣,又拿出昨夜冒险从人偶身上取下的一缕假发。
她将假发投入一盏盛着“识露水”的琉璃盏中,以特制的“引火石”点燃。
没有火焰,只有一蓬幽蓝色的光雾升腾而起。
光雾之中,一行扭曲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残字,如鬼影般缓缓浮现:
“……门底……水牢……听钟……”
字迹在空中停留了三息,便溃散无踪。
水牢……钟声……
当夜,月黑风高。
沈流苏没有再入慈云庵,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庵后那座草木荒芜的孤峰。
她于峰顶盘膝而坐,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特制线香,点燃。
引梦香。
以百花燃尽后的灰烬为主料,辅以赵五秘方中早已失传的“通幽引”,此香霸道无比,能强行联通被“魂引器”气息标记之人的梦境,但对施术者自身心神损耗极大。
她已别无选择。
烟雾缭绕,带着一股仿佛来自幽冥的寒意,将她完全包裹。
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剥离,色彩褪尽,化为一片混沌的灰白。
渐渐地,一幅景象在烟雾中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幽闭阴暗的石室,四壁皆是湿滑的青苔。
一扇巨大的铁栏,将石室与外界隔绝。
铁栏之内,一个枯瘦得几乎脱形的少女,正背对着她,用指甲在冰冷的石墙上奋力刻画着什么。
她的每一次刻画,都伴随着远处传来的一声沉闷而压抑的钟鸣。
咚——
一下。
又一下。
仿佛不是钟声,而是敲在人心上的丧音。
就在画面即将溃散的瞬间,那少女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苍白如纸、却依稀能看出昔日轮廓的脸。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充满了不屈的火焰和滔天的恨意。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十年光阴,穿透了无尽的烟雾与梦境,与山峰之上的沈流苏,死死地对视在了一起!
“噗——”
沈流苏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唇边尽是腥甜。
引梦香的残骸,已化为一撮冰冷的灰烬。
但她笑了。
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燃尽所有迷惘与痛苦后,淬炼出的、令人心悸的决然。
萤萤,还活着。
在那个地方,有人设下了最后一道门,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她缓缓站起身,迎着从京城方向吹来的凛冽寒风,理了理被吹乱的发丝。
南逃的路,到此为止了。
这盘用她至亲之人的性命布下的棋局,她被动地走了十年,也该够了。
十年追逃,十年棋子。
今日,便由我来执子,与你们……再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