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轻得仿佛梦呓，却让萧玦这位见惯了沙场血腥的帝王，都感到了一丝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他确信，她不是在说笑。
这个女人，真的有能力将最雄壮的军威，化作最绵软的乡愁。
话音落下的第三日，北境军报如惊雷炸响，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撕裂了京城清晨的宁静，直抵御前。
镇北军校场演武，三千精锐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震天的战鼓声中，集体昏厥倒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
随军医官查验数日，遍寻不着任何中毒的痕迹，只当是中了邪祟。
早朝之上，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兵部尚书崔元衡第一个站了出来，他那张素来刻板如石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悲愤与痛心。
他高举着军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陛下！三千将士，国之坚盾，竟如此不明不白地倒下！此乃动摇国本之大事啊！”
他话锋一转，如利刃出鞘，直指沈流苏一手建立的新秩序：“臣斗胆直言，此事诡异，与前几日都察院御史之事何其相似！皆是闻所未闻，查无可查！香政司成立以来，怪事频发，以虚无缥缈之气味定罪，如今更波及边防重地！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三军将士心安计，即刻废除香政司，将其职权归还太常寺，严查妖人乱政之祸！”
“臣附议！”“臣附议！”崔元衡身后，一众旧臣如潮水般跪下，呼声震天。
萧玦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指骨一下下敲击着龙椅扶手。
他没有看跪了一地的臣子，目光却穿透大殿，仿佛落在了百草苑的方向。
许久，他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喧嚣：“朕，给香政司七日。七日之内，若查不出毒源，拿不出解释，香政司自请废黜！”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崔元衡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冷光，随即隐去，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沉痛表情。
这无异于将沈流苏架在火上烤，七日之内，要解开一桩远在千里之外的悬案，简直是天方夜谭。
消息传回香政司，阿念急得满头是汗，在沈流苏面前来回踱步。
而沈流苏，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来自北境的军报誊抄本，以及那片用蜡封存在琉璃盒中的蓝色花粉。
“首使大人，这可怎么办？七天时间，我们连北境都到不了！”
沈流苏没有理会他的焦躁，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盒中的花粉，又看了看军报上的描述——“昏厥”、“无外伤”、“力竭”。
她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阿念，我记得母亲曾在我幼时说过一句话。”
阿念一愣，不明所以。
“她说，蓝鸢尾，其性至傲，却畏南酸枣。但凡有南酸枣树林之地，百步之内，种不得一株蓝鸢尾，否则根茎自腐。”她抬起眼，眸光清冽如冰，“去，封锁所有出入京畿的关卡，命人彻查所有药材商队的车马，尤其是那些申报运送寻常草药的。不要看车上的货，只查车轮、车轴、车底夹层，任何带有湿土痕迹的，一律扣下！”
阿念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沈流苏的绝对信任，立刻领命而去。
排查从当天下午开始，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京城方圆百里的运输脉络牢牢锁住。
前两日，一无所获。朝堂上，弹劾香政司的奏疏堆积如山。
第三日傍晚，通州渡口，一辆准备登船运往江南的药车被拦了下来。
车夫辩称车上所载，皆是寻常的陈皮、茯苓。
开箱查验，也确实如此。
但一名细心的香政司差役，在车轮的辐条接缝处，发现了一点暗红色的湿润泥土，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酸涩气息。
正是南酸枣林特有的红土！
阿念当即下令破拆车厢。
在厚厚的陈皮干货之下，一个精心伪装的夹层赫然出现。
打开夹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里面用湿润的红土小心翼翼地培育着数十株蓝鸢尾的幼苗，根系发达，生机勃勃。
眼看事情败露，那名看似憨厚的押车人脸色骤变，猛地向墙角撞去，却被早有防备的差役按倒。
就在挣扎间，他竟狠狠一咬舌根，鲜血瞬间涌出！
临死前，他眼中射出决绝的恨意，一只手无力地垂下，袖中滑落一枚小巧的古铜色令牌。
令牌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念捡起一看，瞳孔猛地收缩。
上面用古朴的篆体，刻着三个字——春晖堂。
那是十年前，沈流苏的父母亲手创立、名满京城的调香坊字号。
那间铺子，连同沈家的一切，早已在那场滔天大火中化为灰烬！
如今，它却以这种方式，诡异地重现于世！
这已经不是栽赃，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
消息传回百草苑，沈流苏看着那枚冰冷的铜牌，久久没有言语。
她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她佯装勃然大怒，当即下令：“传我命令！全城搜捕‘沈家余孽’！这等妖花，乃不祥之物，立刻当众焚毁，以正视听！”
火光在香政司门前冲天而起，查获的蓝鸢尾幼苗被付之一炬。
京城百姓议论纷纷，都以为是沈家沉冤未雪，尚有余孽在兴风作浪。
暗地里，沈流苏却将那枚铜牌交给了阿念，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伪装成商贾，拿着这牌子，去城南所有老字号的匠铺问。查它的铸造纹路和铜料配比，看看是哪家做的。”
线索很快指向了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老字号银器铺。
年迈的掌柜在看到阿念拿出的香政司腰牌后，吓得魂不附体，当即招供：“三日前，确有一位戴着面纱的夫人订了十枚一模一样的牌子，只说是祭奠亡夫所用，取个旧日念想。”
说着，掌柜呈上了那位夫人留下的笔迹样本。
笔迹被火速送回宫中，与崔府内眷的笔迹一一比对。
最终，确认了它的主人——兵部尚书崔元衡最宠爱的侧室，柳氏。
养心殿内，萧玦看着密报，发出一声冷笑：“崔元衡这只老狐狸，表面上道貌岸然，内宅里却养着个自作聪明的痴情种。”他眼中杀机一闪，“柳氏是崔元衡的软肋，朕现在就下旨，拿下柳氏，看他崔元衡还如何自清！”
“不可。”沈流苏却轻轻摇头，阻止了他。
“陛下，现在扳倒一个柳氏，崔元衡大可弃车保帅，我们最多只能让他伤筋动骨，却挖不出他背后盘根错节的整条毒根。”
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要钓鱼，就要下对饵。既然他们喜欢用‘沈家秘香’做文章，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份真正的‘秘香’。”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她要仿制一批“假蓝鸢尾香丸”，但这香丸无毒，只是在其中掺入了一种由凤仙花汁和海金沙粉末特制的显色剂。
这种显色剂无色无味，一旦点燃成烟，烟雾附着在墙面或器物上，只要遇到特定强度的光线，便会显现出妖异的紫色斑块——那将是日后呈上公堂，谁也无法抵赖的铁证。
阿念亲自操盘，将这批“沈家秘香”通过当年被旧熏殿势力打压的老香贩，不动声色地流入了崔党核心圈子聚集的销金窟——“松风阁”。
消息放出：“有沈家失传秘香残方流出，功效神奇，能令人思绪清明，文思泉涌。”
果然，鱼儿上钩了。
崔元衡的长子，一向自诩风流才子的崔明哲，派人重金购得三丸。
七日之期的最后一天夜里，崔府书房。
崔明哲在点燃香丸后，正欲挥毫泼墨，却突然双目圆睁，面露惊恐。
他猛地扔掉毛笔，状若癫狂，砸碎了心爱的古董花瓶，指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凄厉高呼：“别过来！我看见了！我看见沈家的人从火里爬出来了！他们来找我索命了！”
侍卫们闻声破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慌乱中，一名侍卫手中的灯笼高高举起，明亮的烛光瞬间扫过书房的墙壁——
赫然间，雪白的墙面上，浮现出了一片又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色掌印！
仿佛无数双怨魂的手，正从墙里死死地掐向人间！
事发次日清晨，朝野震动。
就在崔元衡焦头烂额之际，一封没有任何标识的匿名信，悄然送到了沈流苏的案头。
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却散发着一股极淡、极淡的杏仁苦味。
沈流苏心头一凛，取过一碗清水，用指尖蘸水，轻轻涂抹在纸面上。
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小字，缓缓浮现：
“癸未年诏书用香，非你父所调，乃宫中特供‘醉梦引’。”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压痕。
沈流苏将信纸凑到光下，那是一个干枯的金银花花瓣的印记——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是她临终前，枕边唯一留存的慰藉之物！
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宫墙最深处的方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原来……当年那晚，弥漫在宫闱之中的夺命香气，根本就不是他们沈家的！
那封信，这石破天惊的真相，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沈流苏将其反复置于不同香炉之上，以三种不同的解毒香薰蒸了整整一个时辰，确认上面并无任何迟发性的毒素。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将其贴身收藏，而是走上了百草苑最高处的“醒鼻塔”。
塔顶，风声凛冽，俯瞰着半个皇城。
她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一个由沉水香木制成的盒子里，再将盒子，藏进了塔心一块可以活动的砖石之后。
那里，是整座香政司的神经中枢，也是她最信任的地方。
这封信，就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种子，被她亲手埋在了权力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