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却像是半点都感觉不到疼。
他呆呆地看着工商局的周科长那张写满了惊慌的脸,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刘副市长亲自打电话?
还全力配合?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噗噗噗地,把他心里那点仅存的侥幸和傲慢捅了个稀巴烂。
“你……你他娘的再说一遍?!”他一把揪住周科长的衣领,那张肥胖的脸因为充血而涨成了紫红色,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里面布满了血丝。
“是……是刘副市长……的秘书亲自打的电话……”周科长吓得腿都软了,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说……说那个促进会是咱们市里搞活经济的创新试点,是改革的先锋!让我们……让我们必须保驾护航,谁要是敢……敢在背后搞小动作,就……就地免职!”
“轰——”
王卓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颗炸雷给劈中了。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瘫坐在了那张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完了。
这次是真他娘的完了。
他原以为自己是在跟一个有点钱的外地泥腿子斗法,仗着自己本地国营老大哥的身份,怎么也能把对方给拿捏得死死的。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人家哪里是泥腿子?
人家分明就是一条过了江的猛龙!
他这边还在跟市里几个科长拉关系,走人情,人家那边已经直接把关系通到了副市长那里!
这还怎么玩?!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
“王总……王总……”旁边的副手老刘,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是吓得六神无主,“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王卓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我他妈哪知道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猎人,设了个陷阱想抓只兔子,结果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却是一头咧着血盆大口的吊睛猛虎!
迎宾楼,牡丹厅。
包间里的气氛已经从刚才的群情激奋,变成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自家这位年轻的会长不光有钱,有脑子,有魄力,这他娘的还有通天的背景!
跟着这样的人干,还怕个鸟啊?!
“晏会长!”五金店的李哥激动得满脸放光,他端起面前那杯价值不菲的铁观音,站起身,声音洪亮,“我老李这辈子没服过谁,今天我服您!从今往后,您说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我敬您一杯!”
“对!敬晏会长!”
“晏会长!我们都听您的!”
裁缝老张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层红光。
晏明洲笑着站起身,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和众人碰了一下。
“各位老板,客气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让整个包间都安静了下来。
“光有热血是不够的,我们是商人,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每一张充满期盼的脸,开始下达他的第一道会长令。
“从明天起,我们促进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资源整合。”
“老张,你是做裁缝的,你把市里所有像你一样被红旗商场挤兑得没活干的个体裁缝都统计一下,我们统一采购布料,我给你们联系省城的布料厂,价格保证比红旗商场的进价还低!”
“李哥,你把卖五金建材的都联合起来,我们直接去南方的工厂下订单!螺丝钉子水龙头,我们自己定价!”
“还有卖烟酒的,卖日用百货的……大家分头行动,把我们自己的采购渠道,先建立起来!”
“咱们的目标就一个!”晏明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月之内,我要让我们促进会所有成员的商品零售价,都比红旗商场低一成!”
“到时候,我看他王卓拿什么跟我们斗!”
这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那个曾经压在他们头顶作威作福的商业巨无霸,在他们这群小蚂蚁的联合围攻下,轰然倒塌的景象!
市里某个不起眼的招待所里。
顾岩正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他的秘书小李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这么说,刘副市长是铁了心要扶持他这个促进会了?”顾岩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的,领导。”小李点了点头,“我听市府办的同学说,刘副市长在昨天的会议上,把这个促进会当成了咱们市搞活个体经济,扶持民营发展的典型来表扬,还说要亲自当这个促进会的名誉顾问。”
顾岩的嘴角,勾起一抹有些无奈的弧度。
他知道刘副市长最近正在为自己主管的商业口业绩发愁,急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政绩。
晏明洲这个促进会简直就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正中他的下怀。
“这个晏明洲……”顾岩轻轻地叩击着桌面,喃喃自语,“还真会借势啊。”
他借的不仅仅是刘副市长的势,更是这个时代改革开放的大势。
他把自己和一群个体户的商业竞争,巧妙地包装成了一个符合政策导向,能为领导脸上贴金的政治样板。
这手腕,高明。
高明得让他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领导,”小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咱们县里,要不要也……跟他表示一下?”
顾岩没说话,站起身看着窗外。
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
“不急。”
“他这把火烧得太旺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我们先看着。”
接下来的半个月,整个市里的商业圈都上演了一出精彩好戏。
以明洲实业为首的新兴商业促进会,像一头出笼的猛虎,对着红旗商场那庞大的身躯发起了最猛烈的冲击!
促进会成员的店铺,一夜之间全都挂上了红色的打折横幅。
“迎五一,大酬宾!全场商品八折优惠!”
“同样的布料,比红旗商场便宜两毛!同样的钉子,比红旗商场便宜一分!”
这简单粗暴的价格战,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就是个实惠。
谁家的东西便宜,谁家的东西好,他们就去谁家买。
一时间,那些原本门可罗雀的个体户小店门口全都排起了长队。
而红旗商场,则迎来了开业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春天。
商场里,售货员比顾客都多,一个个无所事事地打着哈欠,聊着天。
王卓看着那份一天比一天难看的销售报表,急得嘴上都起了一圈燎泡。
“降价!给我降价!”他在经理会议上,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他们打八折,我们就打七折!我就不信,我们国营大厂还拼不过他们一群泥腿子!”
可他忘了。
人家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
人家店小,成本低,船小好调头。
他这艘大船,养着几百号工人,光是每个月的工资和开销就是一大笔数字。
这么降价根本就是在割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
短短半个月,红旗商场的账面上就出现了赤字。
王卓的头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一大半。
就在他焦头烂额,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晏明洲又祭出了他的第二招,也是更狠的一招。
明洲实业的总部大楼,正式装修完毕了。
晏明洲没有搞什么剪彩仪式,也没有请什么领导讲话。
他只是让陈默在市日报上,又登了一则小小的公告。
【明洲实业总部正式启用,特设安平优品展销专柜,汇集安平县及周边地区数十种名优土特产,物美价廉,欢迎品尝选购!】
这一下,不光是王卓,就连一直隔岸观火的顾岩都坐不住了。
他看着报纸上那几个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这个晏明洲……
他这是想干什么?!
他这是要把整个安平县的土特产都搬到市里来卖啊!
这已经不是在跟红旗商场抢生意了。
这分明是想在市里再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供销社!
当天下午,顾岩的专车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明洲实业那栋焕然一新的总部大楼前。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推门走了进去。
一楼的展厅里琳琅满目,全是安平县的特色产品。
什么酱菜、粉条、山货、手工艺品……
每一个柜台前都挤满了前来尝鲜和抢购的市民。
那热闹的场面,比百货大楼还火爆。
顾岩穿过人群,直接上了二楼。
晏明洲的办公室里,他正悠闲地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跟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喝茶。
看到顾岩进来,晏明洲像是半点都不意外,只是笑着抬了抬手。
“顾县长,稀客啊,快请坐。”
他又指着对面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位是红星无线电元件厂的钱厂长,刚从省城过来给我送第一批货。”
顾岩的目光落在了钱卫民那张激动得满是红光的脸上,心里又是一沉。
晏明洲的产业链又多了一环。
“晏厂长,”顾岩开门见山,“你这手笔,未免也太大了点吧?”
“大吗?”晏明洲笑了笑,反问道,“顾县长,您觉得光靠一个玩具厂能养活我们安平县多少人?”
“可如果我们能把安平县所有的好东西,都卖到市里,卖到省里,甚至卖到全国去呢?”
“那我们能养活的就不是一个厂的人了。”
“而是一个县的人。”
顾岩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发现,自己好像……永远都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你以为他是在斗气,是在抢生意。
可他转眼间就已经站在了一个你无法企及的高度。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是陈默。
他拿着一份文件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老板,港城梁老板的加急电报,他……他说我们上次那个杀鸡的计划成了!那个郑氏玩具,今天早上正式宣布……破产了!”
他一抬头,才看到办公室里坐着的顾岩,吓得连忙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可已经晚了。
顾岩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港城?
破产?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他心里那股不安的预感瞬间就攀升到了顶点。
这个晏明洲,他的手竟然已经伸到港城去了?
而且听这意思,他好像……还轻描淡写地搞垮了一家公司?
顾岩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可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