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看法，不能说全错。你们大秦能一统天下，靠的不就是关中锐士的刀剑和那套把人当牲口使的军功爵制吗？”
“六国挡不住，就是刀不够快。但这看法也窄了。它解释不了，为啥有些时候明明刀子够快，比如我之前讲的那个大秦，秦末那会儿，章邯带着骊山刑徒都能把起义军打得满地找牙，可最后大秦还是亡了？为啥有些国家看着快不行了，却能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民心向背，内部是不是拧成一股绳，这些‘刀把子史观’往往看不透，或者看到了也觉得次要，远不如多造几把强弩、多结几个盟友重要。”
章邯听到自己名字再次被提及，脸色苍白。
嬴政眼神幽深。
朕横扫六合，岂止倚仗刀锋之利？
书同文、车同轨、集权郡县，皆是聚沙成塔、凝聚人心国力之本！
赵天成点出‘民心向背’、‘内部拧绳’，正是‘刀把子’能否锋利、能否持久之要害！
李斯心中如遭重击：法家重威权，重刑赏，重耕战，归根结底，重的是‘刀把子’之力！
然‘刀把子’本身亦需‘粮草’、‘军心’滋养？
此二者，不正是赵天成所言‘根子’之体现？
“第三种，”赵天成声音微微压低了些，带着点奇异的穿透力，“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的看法，我管它叫‘肚子史观’。”
“在他们眼里，啥天子更替、王侯将相，都是狗屁。”
“他们只关心一件事：肚子能不能填饱。风调雨顺，租税轻点，能勉强糊口，他们就能忍着，管你上面坐的是嬴政还是狗蛋。可要是老天爷不开眼，连着旱涝，或者官府老爷心太黑，赋税徭役压得人活不下去，那就对不住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能喊，别人也能喊！”
“树皮草根吃光了，易子而食都干过了，那还怕什么？横竖是个死，不如反了！”
“所以，按这看法，王朝更替的根子，在田里，在粮仓里。朝廷收税太重，或者天灾不断，把老百姓的活路堵死了，那就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什么天命所归，什么忠孝节义，在饿瘪的肚子面前，通通都是狗屁！”
扶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他想起赵天成之前分析的“钱袋子漏了”、“赋役如虎”，想起阳狱之外那些沉默压抑的黔首，想起那句如惊雷般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嬴政搭在石壁上的手指猛然收紧！
赋税！徭役！天灾！此三者确为历朝祸乱之源！
朕筑长城、修驰道、建陵寝、征百越……所耗民力甚巨！
赵天成屡言‘钱袋子漏了’、‘根基不稳’，其源皆在于此！
‘肚子史观’非是妄言，实乃悬于帝国头顶之利剑！
蒙毅心头剧跳：北疆将士，关中老秦，若军粮不济，赏赐不足，军心亦会动摇！军心不稳，何谈‘刀把子’？民心军心，实乃一体！皆系于‘肚子’！
此论精辟！
“第四种，”赵天成顿了顿，目光扫过扶苏和章邯，“是那些走街串巷、倒买倒卖、囤积居奇的人的看法，我管它叫‘算盘史观’。”
“商贾之流，眼里盯着的是货物流通，金银往来。他们觉得，历史就是一部做买卖的历史。王朝为啥兴？因为商路通畅，货殖丰盈，朝廷收税也知道个轻重缓急，留点活路给大家赚钱。为啥亡？要么是朝廷横征暴敛，把人当肥猪宰，要么是地方豪强设卡抽税，把商路堵死，要么是战乱不休，买卖做不成。总之，钱袋子空了，流通的血脉断了，这天下也就离乱不远了。”
“你们大秦现在搞的那套‘重本抑末’，在商贾眼里，就是自断臂膀。把商路掐死，把匠人踩在底层，看似保住了种地的‘本’，可钱帛不流通，货物不交换，朝廷的税收从哪里来？光靠地里那点粮食？够填骊山陵和阿房宫的窟窿吗？六国故地那些繁华市集被你们整垮了多少？多少商贾带着钱帛手艺跑到了百越、匈奴那边？这都是在给你们未来的敌人送钱送粮送刀枪！”
章邯身为少府卿，执掌百工营造与部分官营贸易，对商贾之利并非全无了解。
他想起各地郡守奏报中提及的市井萧条、商税难征，想起陛下为筹措营造款项的焦灼。
李斯内心翻涌如沸水：“利出一孔”乃强国之基，抑商为保耕战！
然此赵天成所言商路断绝、税源枯竭、人才外流资敌……亦非虚言！
矛盾！
尖锐的矛盾！
法家‘富国’之术，是否正在扼杀‘富国’之源？
此念一生，冷汗涔涔。
嬴政眼神冰冷锐利。
百越匈奴……商贾资敌？
此患不可不防！然筑陵修宫，耗费巨万……若商路不畅，税源枯竭，岂非竭泽而渔？
赵天成此论，刺中帝国财政之痼疾！
赵天成似乎说累了，靠在椅背上歇了口气。牢房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刚才那番话，如同四把形态各异的铁锤，将扶苏、章邯乃至隔壁听众脑中固有的、由君王将相和礼法权谋构筑的历史认知，砸得粉碎，同时也在他们心中埋下了新的、更为复杂的思考种子。
“还有吗？”扶苏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渴求。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却又在废墟中窥见新的、难以理解的基石。
“最后一种，”赵天成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力量。
“我管它叫‘器物史观’。这看法，最不起眼，可能也最难懂。”
“它看历史，不看君王将相，不看道德权谋，甚至不太看重一时的土地人口争夺。它看的是人手里用的东西——工具、器物、技术。看人是用石头砸骨头，还是用青铜铸刀剑，还是用更坚硬的铁打造农具和兵刃。看人是怎么种地的，是刀耕火种，还是用上了铁犁牛耕。看人是怎么做东西的，是手搓慢磨，还是有了水排鼓风，能炼出更好的铁。看人是怎么传递消息的，是骑马跑断腿，还是……”
他顿住了，似乎觉得后面的话太超前，摇了摇头。
“总之，按这看法，真正推动历史车轮往前滚的，是这些不起眼的‘器物’和‘本事’。比如，要是没有铁犁牛耕，关中那片地能养活那么多人口，支撑得起你们大秦连年征战？没有标准化的青铜弩机箭镞，秦军的箭阵能有那么大的威力？没有商鞅那套带来的管理效率，你们能管得了这么大的地盘？”
章邯脑中轰鸣如惊雷。
此皆少府职司！
器物之用，竟关乎国运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