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数据失真和官僚主义，会严重阻碍军事技术的革新和战术的调整。因为革新需要试错，需要资源投入，而在一个一切都要用‘数据’来衡量的体系里，失败和投入可能意味着负责官员的考核不合格！谁愿意去冒险？”
赵天成连珠炮般的分析，从激励、资源、构成、战术四个层面，彻底解构了蒙海心目中那座坚不可摧的军事丰碑。
蒙海彻底蔫了，脸色灰败，瘫坐在草堆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在那冷酷的逻辑剖析下，竟然如此千疮百孔，充满了内在的矛盾和致命的缺陷。
他仿佛听到帝国战车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即将解体的碎裂声。
扶苏和李由更是面无人色，冷汗涔涔。
赵天成今日所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令人绝望。
这几乎是……无解的。
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仿佛在为这个看似强盛无比，实则早已危机四伏的巨人，奏响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赵天成看着三人彻底被震懵的模样，缓缓地重新瘫倒回太师椅，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分析只是随口闲聊。
他叼起一根新的草茎。
“所以啊，伟大的统一，牛逼的制度，最后可能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在…自己那本永远算不清、对不上账的烂账里。”
扶苏的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衣角，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望向重新瘫回太师椅的赵天成：“先生…先生所言，字字如刀，剖心刺骨。若…若情况真如先生所析，根植于制度肌理，牵一发而动全身…那…那我大秦，岂非…岂非真的…无路可走了？”
“先生…可有良策，哪怕…哪怕只是一线之机，能避免这等…数据失真、系统崩坏之局？”
赵天成叼着草茎，歪头瞥了他一眼，嘿嘿一笑，那笑容里混着惯有的惫懒和一丝看透一切的漠然。
“良策？嘿，苏公子，你这可是给我出难题了。对付这种根子上的系统毛病，办法不是没有，但说实话，不多，而且每一条对你们现在这大秦来说，都是难如登天。”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瘫姿，翘起的二郎腿晃悠着。
“首先最要命的一条，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嘴，你们这底层，黔首，庶民，一千个人里能有几个识文断字的？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吧？就这，还是往多了说。”
扶苏下意识点头，神情凝重：“确…确是如此。读书习字，非寻常人家所能及。即便有心向学，亦无门径，无余财。”
“这不就结了！”赵天成两手一摊。
“所以这个‘数据治理’，听着牛逼，啥都量化考核，可底层执行的人，收税的吏，统计丁口的胥吏，甚至很多低阶官员，他们自己可能都认不全律法竹简上的字，算不清稍微复杂点的账目！你让他们怎么准确记录、上报？”
“一层层报上来，全靠底下人一张嘴，你想让数据真实？做梦去吧！错漏、误解、甚至故意的欺瞒，从最源头就开始了。”
“这庞大的系统，需要无数识文断字、懂得基本数术的人去支撑运转，你们压根就没有这个基础！底层提供不了足够合格的‘零件’，这机器能不跑偏、能不散架？”
李由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插言，语气带着一丝官僚的本能辩护：“先生所言虽是实情…然则，朝廷亦有培训、有考核，律法森严，对贪腐欺瞒惩处极重…莫非…莫非就毫无制约之法？”
秦朝为了推行‘书同文’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赵天成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极其幼稚的话。
“制约？拿什么制约？靠你们那同样可能不识字、或者为了政绩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上级官员去核查？核查不需要人？不需要时间？不需要成本？你咸阳城才多少官？能管得到天下每一个角落？最终还不是流于形式，底下人摸透了上面的核查套路，想糊弄过去，办法多的是！”
“严刑峻法？嘿，杀头固然可怕，但当造假几乎成为系统运行的潜规则，法不责众，或者说，杀几个倒霉蛋吓唬一下，根本改变不了整个系统性的失真。这就不是杀几个人的问题！”
扶苏眼中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
他艰涩地追问道：“先生…那…若…若效仿先生先前所言那宋朝，大兴文教，推广识字，假以时日，待识文断字者众，是否…是否便能改善此局？”
赵天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草茎都快甩掉了。
“不行不行，差得远呢！苏公子，你把事情想简单了。这压根就不是多认几个字就能解决的。这是个系统性的崩溃，是你们整个国家的‘经济运行方式’和‘治理模式’出了根本性的问题！宋朝那边问题也一样多，只是表现形式和剧烈程度不一样，他们那套文官体系玩到后期，也一样僵化、低效、数据失真，只不过他们底子厚，经济模式更多元，缓冲能力强一点，垮得没那么快那么难看而已。但你们大秦？嘿！”
他顿了顿，看着扶苏和李由那愈发困惑和绝望的表情，觉得有必要给他们掰扯得更清楚点，虽然他知道这多半是对牛弹琴。
“来来来，今天心情还行，就给你们扯点更底层的，叫…嗯，‘基础经济学’道理。虽然跟你们说这个有点超纲，但不说这个，你们根本不明白为啥你们这系统注定要烂掉。”
“基础经济学？”几人同时感到困惑！
赵天成坐直了些，虽然姿态依旧懒散，但眼神里多了点认真。
“首先，你们大秦的‘经济’，本质上就是个‘汲取型’经济，或者叫‘战时动员型’经济。整个国家的设计，核心目标不是为了创造财富、改善民生，而是为了最大效率地从民间抽取资源——人力、粮食、物资——用来支撑战争和超级工程。”
扶苏喃喃道：“耕战…立国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