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刻在神庙墙壁、纪念碑上，或者写在纸草纸上。他们管自己的文字叫‘神之词语’，神圣得很。”
“图画文字？那岂不是更接近上古先民的象形？”
扶苏问道，试图将其与自己已知的知识联系起来。
“可以这么说，但他们的系统也很复杂。”
赵天成肯定了他的联想，并补充道：“除了直接表示事物的符号，还有表示发音的音符，还有决定词语类定的限定符号，组合起来用。后来为了书写方便，他们还演化出了更简略、更流线型的僧侣体和世俗体。”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一丝惋惜。
“这套文字系统，也用了两三千年，记录了他们法老的功绩、神话、亡灵书什么的。不过后来渐渐失传，没人看得懂了。”
“失传了？”扶苏感到十分惋惜。
“如此悠久的智慧结晶，竟会湮灭于时光？先生可知缘由？”
他迫切地想探究文明兴衰与文字存续的关系。
“原因多了，外族入侵，文化断层，信仰更迭……都有可能。”
赵天成语气平淡，却点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文字再厉害，承载它的文明如果断了，文字也可能变成无人能解的天书。”
扶苏默然，似乎从中感悟到了什么。
片刻后，他再次抬起头，眼中好奇更盛：“先生方才所言文字，无论是楔形还是圣书，似乎皆与我华夏文字有相似之处，皆从象形发端。难道这天下文字，竟无完全另辟蹊径者？”
“问到点子上了。”赵天成似乎欣赏他的追问。
“有。在腓尼基那块地方，靠海经商的人，他们嫌已有的文字系统太复杂，不利于记账和快速沟通，就琢磨出了一套全新的思路。”
“全新的思路？”扶苏屏息凝神。
“他们搞出了一套基本上只表示辅音音素的符号系统，大概就二十几个符号，非常简单易学。”
赵天成继续说道，“这套字母系统，后来被希腊人学去了。”
“希腊人？”扶苏对这个国家非常感兴趣。
“他们又如何？”
“希腊人觉得腓尼基字母只能表辅音，不方便，他们语言里元音很重要。”
赵天成解释道，“于是他们改造了一下，拿出几个符号专门来表示元音。这样一来，一套既能表辅音又能表元音的、更加完善的字母系统就诞生了。字母数量不多，学起来快，书写也方便，非常适合传播。”
“仅用数十符号，通过组合就能记录语言？”
扶苏感到不可思议，这与他认知中需要大量记忆单个字形的秦字体系截然不同。
“这……这简直匪夷所思！其效用如何？”
““这种拼音文字的思路，和咱们汉字这种语素文字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后来罗马人崛起，又把希腊字母改造了一下，变成了拉丁字母，也就是罗马人用的文字。靠着罗马帝国的扩张，这套字母就传得更广了。”他简单勾勒着字母文字的传播路径。
赵天成在地上画着老丁字母。
扶苏听得入神，看的入神，下意识地追问：“那……除了这些，还有吗？东方呢？南方呢？难道只有西方有这些奇特的文字？”
“多着呢。”赵天成掰着手指头数，“往东看，古印度那边，有婆罗米系文字，后来演化出各种印度的文字，像梵文用的天城体什么的，也是自带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息。再往东，中南半岛那边，他们的文字很多都受印度文字影响。哦，对了，还有希伯来人的文字，阿拉米字母……这些都属于闪米特语系那边的字母系统，各有各的渊源和特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更多，最后还是决定稍微提一下。
“甚至在大洋彼岸，隔着无尽海洋的美洲，那里的玛雅人，也独立发展出了一套相当复杂的文字系统，混合了象形和表音成分，用来记录他们的历法、天文和历史。”
“玛雅人？美洲？”扶苏只觉得自己的认知边界被一次次地打破，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辽阔和复杂，“先生所言之地，学生闻所未闻……其文字竟亦是独立产生？”
“嗯，很远的地方。”赵天成没有详细解释距离的概念。
“确实是独立产生的。所以说，文字并非天授，也非独我华夏所有。它是不同地域、不同族群、为了适应各自的环境和需求，独立或相互影响下创造出来的沟通工具和文明载体。每一种成熟文字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拥有高度复杂社会的文明。”
扶苏沉默了，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
原来文字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并非只有秦篆一种模样，也并非只有一种发展路径。
他以往所自豪的“书同文”，此刻放在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似乎变成了文明发展的一个选项，而非唯一真理。
赵天成看着陷入沉思的扶苏，他慢悠悠地总结道：“所以啊，别把文字想得太神秘，但也别把它看得太简单。它就是个工具，但也是个极其重要的工具。不同的文字选择，会影响一个文明的走向。比如拼音文字易学易传播，可能更利于知识和观念在更广泛人群中的快速扩散。”
“而像汉字这样的语素文字，虽然学习起来难点，但优势在于能跨越语音的变迁和地域的差异，更容易维护一个大一统帝国的文化认同和政令畅通，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也更密集。算是各有优劣吧。”
“能跨越语音的变迁和地域的差异。”扶苏喃喃自语。
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他似乎有点明白父皇为何要极力推行“书同文”了，这不仅是为了控制，或许更深层的目的，正是为了塑造一种超越六国地域隔阂的、统一的“华夏”文化认同，为帝国的长久统治打下基石。
而秦字的特性，恰好提供了这种可能。
“先生今日所言，真是让学生大开眼界。”扶苏由衷地感叹道，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原来文字之道，竟如此深奥广阔。学生以往……确实如同井底之蛙了。若非先生指点，学生恐怕终生困于方寸之间。”
“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就是进步的开始。”赵天成无所谓地耸耸肩，“所以你看，我不认识你们这的篆字，也没什么大不了。文字说到底是为了表达思想，传递信息。只要我想表达的东西能让你听懂，让你思考，那认不认得这几个具体的符号，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背后的思想和认知模式。”
扶苏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向赵天成行了一礼：“学生受教了。多谢先生为学生开启这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户。今日所言，每一字每一句，学生必当铭记于心，细细思量。”
对方随手拈来的知识，就足以颠覆他固有的世界观，让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波澜壮阔的文明图景。
赵天成只是摆了摆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论述只是随口闲聊。
牢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但扶苏的心潮，却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