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重重一点头。
“此番言论是赵天成所言！扶苏记录整理。”
他目光扫过蒙恬和蒙毅，“你二人也一同观看！”
蒙毅上前与李斯同看，蒙恬也忍不住凑近。
片刻后，两人脸上也齐齐变色。蒙恬作为军事统帅，对资源消耗尤为敏感，他立刻联想到北伐匈奴时，后期粮草转运的艰难程度几乎是呈倍数增长，这不正是“边际成本递增”？
而为了保障北伐，国内其他地区的戍守和建设被迫延缓，这不就是巨大的“机会成本”？
蒙毅则从情报和战略布局的角度，意识到这套理论在评估各方势力消长、选择打击目标时的巨大价值。
如何用最小的“边际成本”获取最大的“边际效益”，如何在多个目标间选择“机会成本”最低的那个，这简直是战略决策的无上利器！
“陛下！”蒙恬忍不住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沉。
“若依此论，用兵之道，非止于攻城略地，更需精算每一分兵力钱粮投入之效验与代价！若能精准把握那‘边际效益’将尽未尽之节点，及时收手或转向，则可避免无数无谓消耗！”
李斯此刻已从最初的震撼中稍稍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法家特有的冷静与算计的光芒。
“陛下，臣以为此论之价值，恐不在那‘叙事权’之下！其虽非律令，却可为律令之基石，为决策之圭臬！”
他开始迅速以法家的思维模式，拆解和运用这套理论。
“法家素来讲究‘法、术、势’，究其根本，亦是权衡利害，驱动万民。然此‘边际’与‘机会成本’之论，恰可为‘术’与‘势’提供更精微之尺度！”
“譬如，律令之设定！”李斯语速加快，思路愈发清晰。
“以往设定刑罚，多依罪行轻重、社会危害，虽有等差，却少考量其‘边际威慑力’。例如，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固然不妥。但若对轻微盗窃亦施以重刑，其‘边际威慑’之增效果有限，而因此激化矛盾、使小民轻易铤而走险之‘边际成本’却可能极高！若能细究每加重一分刑罚，所带来的额外威慑效果与额外社会成本，或可制定出更有效率之律条！”
他顿了顿，继续引申。
“再如，赋役征发！陛下明鉴，以往只知关东民怨沸腾，却难知其临界何在。今以此‘边际成本’观之，或可尝试量化！可令各郡县细报，征发第几批役夫时，逃亡、隐匿户口者开始显着增多？民间怨声达到何种程度？以此数据为参照，或可大致推断出各地民力承受之极限，从而调整征发节奏与数量，避免竭泽而渔！此乃将‘势’建立在精算之上，而非模糊感知！”
嬴政听得目光连连闪动，李斯的阐释，正是将他心中的模糊感悟，转化为了清晰可行的施政思路。
李斯越说越是兴奋，开始引用历史上的法家实践来印证此理。
“陛下，臣忆昔年魏国李悝变法，行‘平籴法’。国家于丰年购入粮食储存，荒年时平价售出。此策看似简单，实则暗合经济之理！丰年粮价低，国家购入，其‘边际成本’相对较低，而储备粮食以备荒年，——即稳定社会、避免饥荒动乱——其‘边际效益’极高！荒年售粮，虽未必盈利，但其‘机会成本’——即因饥荒导致的生产破坏、人口流失、叛乱风险得以避免！李悝未必知此术语，其策却深得其中三昧！故能‘行之魏国，国以富强’！”
“又如吴起在楚国之变法，”李斯继续举例。
“‘损不急之枝官，以奉选练之士’。罢黜冗官，裁撤不必要的机构，将节省下来的资源用于供养精锐军队。这不正是典型的考量‘机会成本’？维持那些‘不急之枝官’的机会成本，就是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吴起敏锐地识别出这一点，果断将资源投向‘边际效益’更高的军事领域，故能‘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使楚国一时强盛。可惜其变法未能持久，否则……”
李斯的分析，将抽象的经济学概念与具体的法家改革案例结合起来，使得嬴政和蒙恬、蒙毅更能理解这套理论的威力所在。
此时，蒙恬也从军事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陛下，丞相所言极是。以此论观之，以往诸多战事，其得失或需重新评估。譬如……昔年王翦老将军灭楚之战。”
“王老将军率六十万大军南下，与项燕对峙。当时朝中多有催促速战之声，认为六十万大军每日消耗巨大，拖延乃是大忌。然王老将军坚壁不战，耗时许久，待楚军士气懈怠、移动觅战机之时，方全力一击，遂定乾坤。如今思之，王老将军拖延期间，大军消耗之‘边际成本’固然巨大，但其等待所带来的‘边际效益’——即捕捉到最佳战机、从而以较小代价一举歼灭楚军主力、避免长期拉锯战可能造成的更大损失——却是远超那点消耗的！若当时迫于‘成本’压力仓促决战，胜负难料，即使胜了，秦军损失亦必惨重，其‘机会成本’——即可能导致的战事延长、甚至败北——将无法估量！王翦老将军虽未必知‘边际’二字，其用兵却深谙此道！”
蒙毅也补充道：“大将军所言，于情报与战略布局上亦极适用。以往派遣细作、离间敌国，多凭经验判断价值。若引入此论，或可更精准评估每一项行动之‘投入’与‘产出’。例如，收买一个关键位置的敌方官吏，其耗费或许不菲，但若其能提供一次关键情报，导致我方避免一次重大失利或赢得一次重大胜利，则其‘边际效益’无可估量。反之，若耗费巨资仅获得无关紧要之消息，则是‘边际效益’极低，得不偿失。今后黑冰台行事，或可尝试建立一套粗略评估之法，优先执行那些‘边际效益’高、‘机会成本’低的任务。”
章台宫内的讨论愈发深入。
嬴政听着三位重臣从各自领域出发，对这套新奇理论的阐释和运用设想，心中的震撼与兴奋交织。
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更加精细、更加高效的帝国治理蓝图正在缓缓展开。
李斯再次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制度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