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一片虚无。
它在翻涌，在低吼，如同暴风雨前夕墨色的海。无数记忆的碎片——甜蜜的、痛苦的、温暖的、冰冷的——如同被炸碎的星辰，在这片意识的深海中无序地漂浮、碰撞、旋转。它们试图重组，却总在即将成型的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混乱的引力再次撕扯得支离破碎。
林晚晴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风暴中心的小船，被抛上情感的浪尖，又狠狠摔入悔恨的深渊。耳边是持续的、尖锐的嗡鸣，间或夹杂着遥远而模糊的人声，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呼唤。
“……晴……晚晴……”
是谁？这声音如此熟悉，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焦急与……绝望。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身体不属于自己，沉甸甸地往下坠，唯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清晰而剧烈的抽痛，提醒着她昏迷前那场毁灭性的记忆海啸。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一缕微弱的光线，如同利剑，艰难地劈开了厚重的混沌。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率先涌入鼻腔。
然后是身体各处传来的、迟钝而广泛的疼痛。
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视野先是模糊的一片白色，带着重影。天花板，吸顶灯，悬挂着的输液瓶……熟悉的医院环境。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又下意识地想闭上。
“晚晴？”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小心翼翼。
她循着声音，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视线一点点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憔悴、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的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球周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头发凌乱，嘴唇干裂起皮。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歪斜，哪里还有半分商业巨擘的从容与冷峻？
是叶凡。
他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攥着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彻夜不眠的疲惫，更有一种……仿佛即将永失所爱的、巨大的悲恸。
看到她终于睁开眼，看向他，叶凡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再次消失在那片无边的黑暗里。
林晚晴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这副为她形销骨立、狼狈不堪的模样。
昏迷前那场记忆风暴的每一个细节，如同被精确剪辑的电影，在她重新启动的脑海中飞速掠过——日记里笨拙的关怀，海风中无声的靠近，夕阳下那枚名为“晴空与海”的戒指，那句“嫁给我，让我给你一场最完美的婚礼”的誓言……以及，自己遗忘一切后，对他的疏离、猜疑和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他不是那个冷酷报复的前夫。
他是她深爱着、也深爱着她的男人。
是他们历经磨难，即将携手走向幸福的未来伴侣。
是她林晚晴，差一点就真正拥有的……全世界。
巨大的爱意与排山倒海的悔恨，如同两股交织的巨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
不是默默的流淌，而是汹涌的、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液体，从她干涩的眼眶中疯狂奔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鬓角，浸湿了枕头。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睁大了眼睛，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她伤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守在这里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
“对……不起……”
三个字，用尽了她此刻全身的力气，破碎不堪，却承载着千钧的重量。对不起，我忘了你。对不起，我误会了你。对不起，我用冷漠回应你的深情。对不起，我弄丢了我们的婚礼……
叶凡听到这三个字，浑身猛地一震。他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清晰无比的、不再是茫然和疏离的痛楚与爱意，他瞬间明白了——她想起了！她想起了所有！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晕眩的狂喜攫住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沉的恐惧。因为医生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响：“……脑部受到二次强烈冲击，旧创未愈，新伤叠加……记忆功能区极度不稳定……这次醒来，可能是暂时的清醒，之后……很可能会陷入更深的混乱，甚至……永久性失序……”
他宁愿她永远想不起来，宁愿她永远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他，至少那样，她不会痛苦，她还能拥有一个相对平静的、哪怕没有他参与的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短暂地找回一切后，可能面临永恒的失去。
“不……不……”叶凡摇着头，声音嘶哑得厉害，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擦她的眼泪，指尖却冰凉得如同冰块，“不要说对不起……晚晴，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的话语凌乱，逻辑不清，只是本能地想要安抚她，承担下所有的罪责。
看着他手足无措、痛苦不堪的样子，林晚晴的心更是痛得如同被生生撕裂。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更咽，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的力气，目光紧紧地锁住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泪水流淌得更急。
“还……有……”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将这句话刻进他的灵魂里，“……我爱你。”
我爱你。
不是离婚前的依赖，不是复合过程中的试探与挣扎。
是在知晓了所有真相，跨越了所有误会与伤害，在即将彻底失去的悬崖边缘，做出的最纯粹、最坚定、也是最绝望的告白。
这三个字，像最终的法槌，敲定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纠缠。
也像最锋利的刀刃，同时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
叶凡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剧烈收缩。他看着她，看着她在泪水中绽放出的、带着无尽痛楚与爱意的笑容，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主治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医生看到林晚晴醒着，并且情绪激动，脸色立刻变得凝重。
“叶先生，林小姐现在需要绝对安静！”医生快步上前，语气严肃，“她的脑部情况非常不稳定，任何强烈的情绪波动都可能是致命的！”
叶凡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般，连忙试图安抚林晚晴：“晚晴，听到医生的话了吗？冷静下来，求求你，冷静下来……没事的，都会好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
林晚晴却仿佛没有听到医生和叶凡的话。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叶凡脸上，仿佛要将他的眉、他的眼、他憔悴的轮廓，一笔一划地刻进自己即将再次陷入混沌的灵魂深处。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那股混乱的、黑暗的引力，正在重新拉扯着她的意识。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反手紧紧回握了一下叶凡冰冷的手，力度大得惊人。
然后，在那汹涌的泪水中，她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凄美、也极其灿烂的笑容。
如同夜空中用尽所有能量、绽放出最后也是最亮光芒的星辰。
紧接着，那紧紧回握他的手，力道骤然松懈。
眼中那清晰、炽烈、盛满了爱意与痛楚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涣散。
她的眼皮缓缓阖上，握着叶凡的手，也无力地滑落。
“晚晴！晚晴！”叶凡惊恐地呼喊，声音撕裂。
医生和护士立刻冲上前进行检查。
病床上，林晚晴再次陷入了沉睡，或者说，是更深的、未知的昏迷。唯有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唇角那一抹尚未完全消散的、凄凉的微笑，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真实的清醒，以及那场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完成的、爱与道歉的仪式。
叶凡僵在原地，看着她迅速失去生气的脸庞，感受着掌心那瞬间消失的温度，整个人如同被遗弃在北极冰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她最后的清醒，如同划破漫长黑夜的流星。
短暂，绚烂。
却也将永恒的黑暗与寒冷，留给了守望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