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鹰涧扑空的任务,如同投入镇远堡这潭深水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堡内气氛愈发凝重,巡逻修士的脸上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紧绷与疑惧。
茶余饭后,关于魔道如何狡诈、屠老大如何嚣张的议论不绝于耳,挫败感与愤怒交织弥漫。
墨尘对此恍若未闻,每日依旧是石室、功勋堂、坊市三点一线。
他兑换了大量制作符箓的材料,尤其是绘制“六甲镇煞符”所需的凝霜草汁液,几乎将坊市库存扫空,引得那家店铺的掌柜看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异样。
这一日,他从坊市返回,路过堡内那片供低阶修士交流摆摊的小广场时,脚步微微一顿。
广场角落,一个须发皆白、衣着朴素的老者正盘坐于地,面前铺着一块灰布,上面零零散放放着几枚古旧的玉简、几块刻画着基础符文的阵盘残片,还有一小堆品质驳杂的灵石。
老者修为不过筑基初期,气息平和,正闭目养神,与周围那些叫卖吆喝的摊主格格不入。
墨尘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枚颜色暗沉、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青色玉简上。玉简表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古字——《阵解》。
他心中微动,走上前去,蹲下身,拿起那枚玉简,神识轻轻探入。
玉简内容并不高深,甚至可以说颇为粗浅,只是系统地阐述了一些阵法基础原理:灵力的节点分布、不同属性符文的基本勾连方式、常见基础阵法的结构与破解思路等等。
对于系统学习过阵法知识的宗门弟子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对其野路子出身、全靠太虚瓶推演和自行摸索的墨尘来说,却如同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户。
许多之前推演中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关窍,此刻豁然开朗。
“这枚玉简如何换?”墨尘抬起头,语气平静地问道。
老者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墨尘身上的南圣隐宗服饰,淡淡道:“三百灵石,或者等值的凝神类丹药。”
价格不算便宜,对于一枚基础阵法玉简而言甚至有些偏高。
墨尘没有还价,直接从储物袋点出三百灵石放在灰布上,然后将玉简收起。
他看似随意地又指了指旁边一块刻划着复杂纹路、却中央有一道明显裂痕的圆形阵盘残片:“这个呢?”
老者瞥了一眼:“‘小五行禁断阵’的残盘,核心已毁,无用之物。道友若感兴趣,五十灵石拿去。”
墨尘付了灵石,将残片也收入囊中,起身离开,没有再多看一眼其他东西。
回到石室,开启禁制。
墨尘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那枚《阵解》玉简,将其中的基础知识牢牢记下。
随后,他取出那块阵盘残片,又拿出得自虚陵的那具地灵护法傀。
依照《阵解》所述,再结合太虚瓶石屋的推演感悟,他手指凝聚灵光,小心翼翼地在傀儡核心周边一处辅助节点上,尝试勾勒一个最简单的“聚灵纹”的起手式。
这一次,不再是盲目尝试。
他对灵力输出的强弱、符文勾勒的角度与韵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指尖灵光稳定而精准地落下。
嗤…
一道比之前更加明亮、稳定的淡黄色光丝成功浮现,如同活物般缓缓延伸出一小段距离,才因后续灵力不济而缓缓消散。
虽然依旧未能完整铭刻,但比起之前的毫无头绪,已是天壤之别!
墨尘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这三百五十灵石,花得值!
此后数日,他除了必要的修炼和制符,几乎所有精力都沉浸在那枚《阵解》玉简和傀儡的灵纹铭刻练习上。
成功率依旧低得可怜,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神识和灵力的巨大消耗,但他乐此不疲,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那玄奥的阵法世界里,正一点点笨拙却坚定地向前摸索。
这一日晚间,他正在石室内对照玉简,用手指凌空练习着一个复杂的防护阵纹,室外禁制忽然被轻轻触动。
不是秦岳那般直接传音,也不是白璃那样叽叽喳喳地呼叫,而是一种极有分寸、轻轻叩响般的触动。
墨尘动作一顿,所有练习痕迹瞬间消散。他挥手将傀儡和玉简收起,整理了一下表情,才缓步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启,而是沉声问道:“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而平和的声音:“老朽齐云修,白日里与道友有过一面之缘。冒昧夜间来访,还望道友勿怪。”
是那个卖玉简的老者?
墨尘目光微闪,心中警惕顿生。
他与此人仅一面之缘,并无交情,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他悄然将一张“六甲镇煞符”扣在袖中,另一只手按在八卦镜上,这才缓缓开启石室禁制。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位白发老者齐云修,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衣衫,面带些许歉然的微笑,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齐道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墨尘站在门内,并未立刻请对方进来,语气带着适当的疑惑与疏离。
齐云修似乎并不意外墨尘的态度,笑了笑,将食盒稍稍提高示意:“白日里见道友对阵法之道似有兴趣,老朽这里有一壶自酿的‘百草醒神茶’,对恢复神识略有裨益。”
“今日与道友交易颇为愉快,特来与道友分享一杯,顺便…聊聊阵法,若是打扰道友清修,老朽这便告辞。”
他的态度自然坦荡,理由也看似合理,身上更没有流露出丝毫敌意或强大的灵力波动。
墨尘沉默片刻,神识仔细扫过对方全身以及那食盒,确认并无异常后,才侧身让开:“齐道友请进,寒舍简陋,勿要见怪。”
“道友客气了。”齐云修含笑点头,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在简洁的石室内扫过,便自然地在那唯一的石桌旁坐下。
墨尘关上门,重新开启禁制,然后走到对面坐下。
齐云修打开食盒,里面果然只有一个朴素的茶壶和两个小杯。
他倒出两杯淡绿色的茶水,一股清凉沁脾、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弥漫开来,闻之确实令人神清气爽。
“道友请。”齐云修将一杯推给墨尘,自己先拿起另一杯,轻轻呷了一口,以示无毒。
墨尘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只是看着对方。
齐云修也不在意,放下茶杯,缓缓道:“白日里见道友购置那《阵解》与残盘,手法干脆,似是而非间又暗合某些关窍,便知道友并非寻常宗室弟子,应是于此道有天赋却苦无门径之人。”
“老朽痴长几岁,于这阵法之道蹉跎百年,虽无所成,却也有些许浅见,今夜唐突,便是想与道友交流一二,或许能互有启发。”
墨尘心中念头飞转,对方话语诚恳,看似只是同道中人的交流,但他绝不会轻易相信。
他沉吟道:“齐道友过誉了,在下确实对阵法颇感兴趣,只是无人指引,自行摸索,难免谬误百出,不知齐道友想交流些什么?”
齐云修微微一笑,也不直接回答,反而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石桌上轻轻画了一个简单的“固土纹”的基础结构,却在其中一处节点上故意画错:“道友请看,此处若是如此勾连,看似灵力贯通更速,实则破坏了整体结构稳定性,阵法运转时极易从此处崩溃。当如此…”
他用手指抹去错误,重新画出正确的轨迹,并详细解释了其中灵力气韵流转的微妙差异。
他所讲确实是基础,却极为扎实,许多细节正是墨尘自行摸索时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墨尘仔细听着,偶尔也会提出一两个看似笨拙、实则切中要害的疑问。
齐云修则耐心解答,言语深入浅出。
两人竟真的就这么围绕着最基础的阵法知识,交谈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期间,墨尘始终没有碰那杯茶,齐云修也恍若未见,只是专注地讲解。
直到将那个“固土纹”彻底剖析清楚,齐云修才停下,看着墨尘,意味深长地道:“阵法之道,浩瀚如海,基础不牢,纵得高阶阵图,亦如沙上筑塔,终难成事,道友天赋颇佳,更需沉心静气,循序渐进方可。”
说罢,他站起身,拱手道:“今日与道友相谈甚欢,夜色已深,老朽便不打扰道友清修了,告辞。”
墨尘起身还礼:“多谢齐道友指点。”
送走齐云修后,墨尘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其完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他缓缓地合上石门,仿佛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一并隔绝在外。
墨尘的脸色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宛如一泓静水,没有丝毫波澜。
他转身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杯未曾动过的、已然冰凉的茶水上。
墨尘伸出手指,指尖微微凝聚起一丝灵力,如同蛛丝般细微而柔韧。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丝灵力点入茶水中,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沉睡的秘密。
茶水在灵力的触碰下,并未产生任何异样。相反,那清凉的药力顺着灵力的脉络,如涓涓细流般反馈回来。
墨尘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药力的温和与滋养,它确实具有温养神识的功效。
然而,墨尘的眉头并未因此舒展。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这杯茶水缓缓倾倒在墙角。
无论齐云修是真心想要与他交流,还是另有所图,在这风雨欲来的镇远堡,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阵法师,保持足够的警惕,总归是不会错的。
倒掉茶水后,墨尘重新拿起那枚《阵解》玉简和傀儡。
他轻轻摩挲着玉简的表面,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阵法奥秘。
然后,他闭上眼睛,回味着方才齐云修的讲解,那些基础而玄奥的符文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般璀璨。
这一次,墨尘的心境变得更加专注,也更加小心翼翼。
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符文的世界里,仿佛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每一个符文的线条、每一处符文的组合,都在他的心中被反复琢磨、推敲,力求理解得更加透彻。
窗外,夜色浓重,镇远堡的警戒光幕在黑暗中散发出朦胧而冰冷的光晕,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
远处山峦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蠕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