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洗,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中天,清冷的银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归叶城染成了一片朦胧而静谧的银白。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这冬夜深邃。
柳明远房中久未亮起的灯火,今夜却透出了一丝微光。
更令人意外的是,老人竟披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袍,由墨尘小心搀扶着,缓缓走到了小院之中。
他的脚步虚浮,需要倚靠着墨尘的手臂才能站稳,但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在月华的映照下,竟焕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明,深邃而悠远。
他在院中那张熟悉的石凳上坐下,微微喘息着,目光却牢牢锁定了天际那轮圆满无缺的明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垒,带着一种亘古的沧桑与沉淀:
“墨先生,你看这天上明月,亘古悬照,有阴晴圆缺,周而复始,从无例外。此中规律,暗合天地运行之大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微微仰头,任由月华洒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些不甘于凡俗生老病死、上下求索之人,穷尽一生心力,所期盼的,亦不过是能窥得一丝这天地至理,自身亦能如这明月一般,由亏转盈,得见性命之圆满,超脱那注定的轮回。”
他话语微顿,眼中那清明之光似乎黯淡了一瞬,掠过一丝极淡、却深刻入骨的复杂情绪,那是对漫长道途最终功亏一篑的憾恨,也是对自身局限的无奈承认,他轻叹一声,声音几不可闻:“奈何……心镜蒙尘,灵台不明,终究是……困于这盈虚消长之间,进退失据,徒然耗费了这悠悠光阴,蹉跎至今……”
“困于盈虚之间”!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墨尘心湖中炸响。
此言已近乎直白地点破了柳明远自身道途的根本困境——他停留在筑基巅峰,无法调和体内阴阳,使得道基圆满无瑕,从而凝结金丹。
其根源,并非灵力积累不足,而是“心镜蒙尘”,心境有缺,无法堪破那最后一层迷障,无法使得自身小天地与外在大道真正共鸣、圆满。
墨尘静立在柳明远身侧,如同一尊融入月色的雕塑。
他沉默着,目光也投向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念头飞转,最终化为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
他并未直接回应柳明远的修士身份,而是以一种同样蕴含哲思的语气,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月有盈亏之变,周天循行,此乃其迹,其表。然,无论弦月如钩,抑或皓月当空,其本体之光明澄澈,亘古以来,何曾有过半分增减变易?”
他微微侧首,目光清澈地看向柳明远,“晚辈以为,求道之人,或亦可作如是观,外显之境界、法力,或有高低起伏,如月之盈虚,然若能持守本心之光明,不为外尘所染,向内照见自身之‘真如’本性,那么,所谓之‘圆满’……”
“或许并非执着于向外寻求某种极致的力量或形态,而在于向内求得心境的彻底澄澈与自在,圆满,或在内而不在外。”
他这番话,既是借月喻理,宽慰柳明远,更是他自身在归叶城这数年红尘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最核心的道心感悟。
他暗示,突破的关键或许并非一味追求外在力量的堆积或某种完美状态的达成,而在于向内审视,涤荡心尘,使本心通透,则圆满自现。
就在墨尘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柳明远那原本如同死水微澜、近乎彻底枯寂的丹田气海深处,那丝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属于筑基巅峰的微弱灵力本源。
竟仿佛被墨尘这番直指本心的话语引动,产生了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与波动!
这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然微弱,却瞬间打破了那潭死水的平静,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沧桑与不甘,却又隐含一丝豁然开朗意味的气息,自柳明远衰老的躯体内一闪而逝。
虽然只是昙花一现,随即又被那沉沉的暮气与衰竭所掩盖,但其存在,清晰无比!
柳明远猛地转过头,浑浊的双眼此刻爆发出惊人的神采,死死地盯住墨尘。
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一种终于遇到知音的激动,以及更深层次的、看到某种超越自身困境之可能的希望之光。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而墨尘,也在此刻,凭借《黄庭阴阳五气诀》对能量与生命气息超凡的敏锐,彻底地、清晰地感知到了柳明远体内那深藏不露、本质极高却已如风中残烛、行将熄灭的筑基巅峰灵力波动。
二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华下交汇。
一切,都已无需再用言语去说明,去确认。
柳明远眼中的激动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神圣的欣慰,以及一种彻底的、放下所有执念的释然。
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早已看透了他修士的根脚,更在“道”的认知上,走到了一个他蹉跎一生都未能真正触及的层面,并且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给了他这盏或许能照亮往生之路的明灯。
墨尘亦迎着柳明远的目光,微微颔首,眼神平静如水,却又带着对一位求道前辈最深的尊重与理解。
他知道,柳明远听懂了他的话,也完全接受并认可了他的存在。
那层关于身份的薄纱,在这月华与道音的奇妙共鸣之下,虽未彻底撕开,却已薄如蝉翼,透明无碍。
此番无声胜有声的深度交流之后,墨尘心神沉入太虚瓶。
只觉瓶内那方小小的空间,似乎也受到了他此刻澄澈通透心境的感染,原本就玄妙的气息变得更加宁静、纯粹,仿佛被月华洗涤过一般。
他并未急于去推演任何具体的功法或材料,只是静静地悬浮于石屋之中,反复体味、咀嚼着方才与柳明远论道时,所明悟的那份“内观本心,不假外求”的玄妙意境。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身那早已达到顶峰、却被他死死压制住的筑基后期瓶颈,在这番心境洗礼之下,似乎又悄然松动了一丝,与那圆满之境,更近了一步。
归叶城的冬夜依旧寒冷,但墨尘的道心,却仿佛沐浴在无尽的温暖月华之中,孕育着破茧成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