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浸过冰水的锉刀,永无止境地、一遍又一遍地刮过这片被遗忘的贫民区。细密坚硬、如同盐粒般的雪沫,被狂风卷挟着,发出嘶嘶的尖啸,无情地抽打在断壁残垣、冻硬的垃圾堆以及陈骏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上。他背靠着冰冷刺骨、布满黏滑湿冷苔藓的砖墙,瘫坐在一滩混合着污水、残雪和污秽的泥泞之中,浑身上下无处不传来尖锐或钝重的疼痛。骨头像是被粗暴地拆散后又勉强拼接起来,每一次微小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撕裂感,喉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极度的脱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阵阵涌上,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几乎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然而,比这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撕心裂肺的剧痛更加强烈的,是内心那片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惊涛骇浪。绝处逢生所带来的、短暂而强烈的庆幸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刚才那匪夷所思、逆转生死一幕的深深困惑、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窥见了冰山一角的巨大震撼。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拴住,死死地钉在死胡同尽头那堵高达近两丈、此刻却仿佛承载着某种神秘力量的高墙墙头之上。
那里,“酒痴”依旧以一种看似极不舒服、随时可能滑落的姿势,斜斜地倚坐在积雪覆盖的墙头。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下方刚刚结束的生死追逐、以及瘫坐在污秽中喘息的生命漠不关心。他抱着那个油光发亮、显得颇为破旧的黑漆酒葫芦,仰起头,旁若无人地“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劣质烧刀子,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满足的吞咽声。寒风吹动他花白、散乱、沾着雪沫的头发和那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肘部磨得发亮的破旧宽袍,雪花不断落在他肩头、发梢甚至酒葫芦上,他却浑不在意,仿佛与这冰天雪地、与这墙下的绝望与挣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下方刚才那场电光石火、凶险万分的追逃与对峙,对他而言,似乎还不如手中这一口辛辣灼喉的劣酒来得真实、重要。
陈骏的喉咙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火烧火燎般疼痛。他张了张嘴,嘴唇因干裂和寒冷而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想说点什么——道谢?感谢这突如其来的、救命稻草般的干预?询问?问对方为何出现在此,是巧合还是有意?还是表达自己如同沸水般翻腾的震惊与不解?然而,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却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了回去。面对这样一个行事完全超乎常理、深浅莫测、仿佛从志怪小说中走出来的神秘人物,任何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笨拙、甚至是一种不敬的冒犯。他只能保持着沉默,像一尊被冻僵的泥塑,用一双交织着极度疲惫、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更深层次困惑与探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着那个高高在上、沐浴着风雪、谜一般的身影。
时间,在风雪的呜咽和死胡同内凝滞的空气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充斥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胡同里,只剩下北风刮过高墙狭窄缝隙时发出的凄厉尖啸,以及陈骏自己都无法完全控制的、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墙头上的“酒痴”似乎终于喝够了酒,或者是被这过于沉闷、只有风雪声伴奏的氛围弄得有些“无聊”。他放下酒葫芦,用一只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袖子,胡乱地抹了把沾满酒渍的嘴角和花白的胡须。然后,那双之前一直迷离恍惚、仿佛聚焦于虚空某处、或醉眼朦胧地欣赏雪景的眸子,竟缓缓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向下瞥了过来。
那目光,起初似乎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下方的污秽与狼狈,但下一刻,却如同两道骤然凝聚的、无形而有质的探照灯光柱,穿透昏暗的光线、飞舞的雪花以及弥漫的尘埃,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在了瘫坐在地、浑身泥泞血污、气息奄奄的陈骏身上。
陈骏浑身猛地一僵!他感觉那目光仿佛具有某种实质的重量和温度,并非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穿透力,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轻而易举地剥开了他层层包裹的皮囊、伪装、乃至竭力压抑的情绪,直抵灵魂最深处——他的恐惧,他的疲惫,他濒临崩溃的意志,他刚才在绝境中为了求生而疯狂压榨出的、那种摒弃招式、全凭计算和本能反应的诡异状态,甚至……他灵魂深处那份与这个武道世界格格不入的、来自异世的异样核心!
“酒痴”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这三息,在陈骏的感受中,却如同三年般漫长。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既无怜悯,也无好奇,更无威严,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观察一块奇特的石头,或是一株在冰天雪地中顽强存活的、形态怪异的杂草。他花白的胡须上,沾着亮晶晶的酒渍和尚未融化的细碎雪沫,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意,沙哑、含糊,吐字似乎有些不清,像是含着一块热石头,但每一个音节,却异常清晰地、如同直接在陈骏的耳膜乃至心湖深处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感:
“小子……”
他顿了顿,似乎是因为醉意而需要停顿喘息,又像是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斟酌着某种极其精炼的表达。
“……你的‘意’,很乱。”
“意”?
这个字,如同一点火星,骤然落入陈骏混乱的脑海!他瞬间想起了不久之前,张彪在谈及“酒痴”时,曾语气凝重地提到过“意境”这个词,玄之又玄,指向某种高深莫测的武学境界。此刻,从这个神秘莫测的“酒痴”本人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字,而且是用在他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仿佛亲身感知后的论断分量!他是在指什么?是指自己刚才搏命时,那种混杂了极度恐惧、求生本能、以及疯狂计算的、混乱不堪的心神状态?还是指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清晰认知的、关乎精神或意志本质的东西?
没等陈骏从这第一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理顺纷乱的思绪,“酒痴”的话音再次响起,语调依旧平淡含糊,却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意味,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品评一件偶然发现的、略有特色的物品?
“但底子……”他又顿了顿,这次,那双浑浊的醉眼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眯起了一道极细的缝隙,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沉睡火山深处偶尔翻腾的岩浆般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很有意思。”
说完这最后四个字,“酒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些乏味的小事,立刻将目光从陈骏身上移开,重新投向了灰蒙蒙、不断飘落雪花的天空。他抱起那个黑漆酒葫芦,晃了晃,听到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发出空洞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满意,喃喃自语道:“酒快没了……得再去弄点……这鬼天气,嗝……连口酒都喝不痛快……”
接着,他竟不再看陈骏一眼,仿佛墙下那个刚刚因他一句话而心潮澎湃的少年,与路边的碎石、墙上的苔藓并无区别。他身形在墙头微微一晃,像是醉汉坐不稳要跌落一般,动作看似笨拙随意。然而,下一个刹那,那瘦削的、披着破旧袍子的身影,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又像是融入了漫天风雪之中,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烧刀子特有的辛辣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人去楼空的空寂感。
死胡同内,顿时只剩下陈骏一人。
风雪依旧,呜咽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碎雪和尘土。然而,此刻的陈骏,却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风的嘶吼、雪的飘落、乃至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依旧保持着瘫坐的姿势,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一动不动,目光失焦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尊被冰雪覆盖的雕塑,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尚且存活。
他的脑海中,如同烧开的沸水,反复翻滚、激荡、回响着“酒痴”留下的那句简短到极致、却重若千钧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陨石,狠狠砸落在他认知的湖面上,激起滔天巨浪,震得他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你的‘意’,很乱。”
“意”……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具体的、可以修炼的东西吗?像内力一样?还是指一种状态?一种心神凝聚的程度?是指意念?意志?意识?还是张彪口中那种玄妙的“意境”?自己刚才在绝境中,摒弃了所有学过的、听过的、想象过的招式,全凭一股求生的疯狂,将精神集中于感知、预判、计算,身体则放松到极致,顺应、引导、利用一切外部力量和环境,那种诡异而狼狈的状态,就是一种“意”的运用吗?而这种运用,在“酒痴”这等高人眼中,就是“乱”的体现?是因为掺杂了太多恐惧和杂念?是因为计算不够圆融自如?还是因为这种“计算式”的应对方式本身,就与某种正统的“意”的修行法门背道而驰,故而显得“乱”?
而更让他在意,甚至感到一丝莫名悸动的,是后半句。
“但底子……很有意思。”
“底子”?是指他的身体根基?这具营养不良、孱弱不堪、毫无内力基础的躯壳?显然不是!那是指什么?是指他能够在那种绝对劣势、命悬一线的绝境下,爆发出那种近乎本能的、极其精准的计算和预判能力?是指他异于常人的、似乎源于另一世记忆的冷静分析能力和逻辑思维?还是指……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甚至未曾察觉的东西?比如,他灵魂深处那份与这个世界武道体系格格不入的、来自异世的“异质性”?那份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和认知底层逻辑?
“很有意思”……这四个字,从“酒痴”这等看似疯癫、实则眼力毒辣到极致的人物口中,以一种略带玩味、仿佛发现新奇玩具般的语气说出,其背后蕴含的意味,让陈骏细思极恐,又忍不住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是好奇?是探究?是觉得发现了某种罕见的“材料”?还是……一种隐晦的、指向某种未知可能性的评价?
陈骏越想,越觉得这句话看似简单,实则深不见底,如同一个微小的虫洞,连接着无法想象的广阔空间。它像是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轻轻插入了他认知体系的锁孔,却只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角度,既点出了他目前状态的明显症结(“意乱”),又隐约肯定了他某种潜在的、与众不同的特质(“底子有意思”),但却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指引、路径或答案。是警示?是提示?还是随手为之的点评?
这比直接的教诲、严厉的警告,或是明确的赏识,更让陈骏心潮澎湃,也更加感到一种深沉的不安。这意味着,“酒痴”看到了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某种潜力,或者说某种“特质”,但这种潜力是福是祸,将导向何方,如何发掘、引导、乃至控制,全然未知,充满变数。
冰冷的雪花持续落在他的脸上、脖颈上,融化后顺着皮肤滑下,带来一丝丝真实的凉意,稍稍冷却了他沸腾灼热的思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颤抖不止、布满擦伤和冻疮的手,举到眼前,看着手背上已经凝结发黑的斑驳血痂和深深嵌入皮肉的污渍,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麻木和刺痛,以及浑身散架般、无处不在的剧烈疼痛。
“意”很乱……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指向内在核心的问题。但至少,现在他知道了这个问题的存在,有了一个模糊却无比重要的探索方向。不再是完全盲目地、被动地在生死线上挣扎,而是在血与火的淬炼中,于生死边缘,真切地触碰到了这个世界力量体系中,一个名为“意”的、玄妙而似乎处于核心地位的领域。
而“底子很有意思”……这或许是他在这危机四伏、强敌环伺的冰冷世界上,除了那份来自异世的、被视为“痴傻”前因的理智之外,最大的、也可能是唯一的、与众不同的内在依仗了。尽管这依仗目前看来,还是如此模糊、不确定,甚至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他咬紧牙关,牙龈因用力而再次渗出血丝,混合着雪水的咸腥味在口中弥漫。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双手死死抵住身后冰冷粗糙的墙面,指甲因用力而翻裂,渗出鲜血,借助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拖着伤痕累累、几乎完全麻木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一寸寸地,从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如同煮烂的面条,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但他最终还是勉强站稳了。目光再次扫过那空无一物、唯有积雪覆盖的墙头,那里早已人去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离奇的幻梦。
但那一句点拨,那七个字,却已如同被无形之力镌刻,深深地、牢牢地烙印在了他的心田深处,成为一颗蕴含着无限可能与未知风险的种子。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危险并未因这次意外的干预而有丝毫减弱。但此刻,陈骏那双因疲惫、伤痛而布满血丝的眼中,除了劫后余生的深切疲惫与挥之不去的警惕,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想办法弄清楚,自己的“意”,究竟是什么?为何而“乱”?又如何才能使之不“乱”?自己的“底子”,又到底“有意思”在何处?这“意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路径与风险?
这或许,将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挣扎,而是他真正意义上,开始尝试叩响这个凶险而精彩的武侠世界大门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