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东方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薄薄的晨雾如同稀释的牛乳,弥漫在河湾货栈周遭的田野与水洼之上,空气里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甜与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商队众人早已起身,沉默而高效地收拾着行装,将所剩无几的贵重货物重新捆扎结实,给受伤的同伴身下垫上更厚的干草软垫,给骡马喂饱了草料清水。劫后余生的悲恸虽未完全消散,但一种即将回归熟悉环境、寻求安稳的迫切期望,还是让队伍的气氛显得比前几日轻松了些许。周老东家眼窝深陷,显然昨夜未曾安眠,但此刻依旧强打精神,指挥若定,嗓音虽略带沙哑,却条理清晰,显是久经历练。陈骏换上了周老东家昨日傍晚特意让伙计送来的、一件半新不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靛蓝色细布长衫,虽非绫罗绸缎,但剪裁合体,颜色沉稳,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他连日奔波、伤痕累累的落魄痕迹,更衬得他身形颀长,眉宇间那份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历经风霜后的淡漠,也愈发凸显出来。他婉言谢绝了周老东家安排马车的好意,选择与雷老镖头及其他几名伤势较轻的护卫一同骑马而行。这不仅是为了行动更便捷,更是为了能以更开阔的视野观察沿途地形、人流以及可能存在的眼线,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车队在晨曦微露中缓缓启程,车轮碾过铺着碎石的官道,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响。越靠近鄞州郡城,官道越发显得宽阔平整,路面由夯土逐渐变为大块青石板铺就,可容四辆马车并行而绰绰有余。道上的行人车马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稠密起来,挑着时鲜蔬菜瓜果疾步赶早市的农夫、推着独轮车满载手工艺品或山货的匠人、骑着骡马驮着货包风尘仆仆的行商、以及更多衣着各异、行色匆匆、难以一眼辨明身份的路人,汇成一股喧嚣而充满活力的人流,向着郡城方向涌动。道旁不再是荒芜的丘陵灌木,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整齐、长势喜人的稻田、桑林与果园,以及规模明显大了许多、房舍俨然、鸡犬相闻的村落镇集,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彰显着这片土地的富庶与生机。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当日头升高,驱散了最后一丝晨雾时,远方地平线上,一道巍峨雄浑、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灰黑色剪影逐渐清晰起来——那便是雄踞东南的漕运重镇、鄞州郡的郡城城墙!随着距离拉近,城墙的细节愈发震撼人心:墙体目测高达五丈开外,完全由巨大厚重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严丝合缝,坚固得仿佛能与山岳同寿;墙头雉堞(垛口)连绵起伏,如同巨兽的牙齿,隐约可见身着皮甲、手持长戈的兵丁身影在上面规律地巡逻;一条宽达十余丈、引活水而成的护城河如同玉带般环绕城池,河水在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深不见底;巨大的包铁吊桥已然放下,桥头两侧各有数名顶盔贯甲、按刀肃立的兵丁设卡盘查,神色严肃。最为壮观的当属那高耸入云的城门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磅礴,门洞上方镶嵌的巨型石匾上,阴刻着“鄞州”两个饱经风霜、却依旧苍劲古朴的篆体大字,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池的悠久历史与重要地位。
车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缓缓通过吊桥,接受兵丁例行的盘问检查。周老东家显然与守门的队正相熟,上前递上商号加盖了印章的正式文书,又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一小锭约莫二两的雪花银,低声寒暄了几句。那队正掂了掂银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意扫了一眼车队,挥挥手,盘查便草草了事,顺利放行。这一套流程娴熟自然,显是常例。
一进入幽深宽阔的城门洞,仿佛瞬间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震耳欲聋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人的听觉淹没!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笔直如尺、宽度足以让八驾马车并排奔驰的青石主街(当地人称之为“天街”)向着城市腹地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招牌幌子争奇斗艳,令人眼花缭乱。绸缎庄里流光溢彩,金银铺内珠光宝气,酒楼茶肆人声鼎沸,药行当铺客流不息,更有数不清的杂货铺、点心铺、书肆、画坊、客栈、车马行……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其繁华鼎盛,远超陈骏此前见过的任何城镇。小贩们极具穿透力的吆喝声、顾客与店家的讨价还价声、马车轱辘压过石板的辘辘声、轿夫沉稳的号子声、以及来自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方言,混合成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与炸果子的诱人香气、新沏茶叶的清新醇厚、药材铺飘出的淡淡苦涩、脂粉铺浓郁的甜腻、以及无数人畜聚集所特有的、浓烈的汗味与生活气息。更有那杂耍卖艺的敲锣打鼓、说书先生醒木拍案的脆响、街头艺人咿呀的唱曲声,在各处空地上吸引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与哄笑。这幅《清明上河图》般活色生香的市井繁华画卷,以其磅礴的生命力与喧嚣,瞬间冲击着陈骏的感官,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何为“红尘万丈”,何为帝国的东南膏腴之地、漕运枢纽的真正气象!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看似无序的繁华表象之下,陈骏那被多次生死危机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却迅速捕捉到了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无形的秩序与力量的划分。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冷静地过滤着喧嚣的表象,聚焦于那些揭示权力结构的细节之上。
在主街最为黄金的地段,某些店铺的规模、气势明显鹤立鸡群。比如一家黑漆大门、门前矗立着两尊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巨大石狮子的“四海镖局”,占地极广,高悬的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廊下肃立着四名身着统一青色劲装、腰佩镔铁腰刀、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的彪悍汉子,他们抱臂而立,顾盼之间自带一股剽悍凛然之气,寻常行人商旅经过门前,皆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绕行几分,显是极有势力的镖行。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朱漆雕花楼阁,匾额上“药王阁”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进出之人多半衣着光鲜,或面色焦灼,或气度沉稳,乘坐的马车也颇为华贵,门口迎客的伙计眼神灵动,言语得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显示出其不凡的地位。偶尔能看到一些身着相同服色(或杏黄、或玄黑、或月白)、步履沉稳、气息均匀悠长、眼神中带着门派弟子特有傲气的年轻男女在街上行走,身旁路人往往投以敬畏、羡慕或忌惮的目光,低声议论着“那是青城派的师兄”、“瞧,栖霞山庄的人也来了”。
而最为明显、几乎无处不在的,是漕帮那庞大而森严的影响力。越是靠近运河码头的区域,带有漕帮独特标记(交叉的船桨与浪花图案)的仓库、货栈、酒楼、赌坊、乃至妓院就越多,如同蛛网般密布。在一些关键的路口、桥梁、码头入口处,总有三五个作帮众打扮(多为青色或黑色短打,腰缠板带)、眼神倨傲、身形精悍的汉子,或明或暗地守在那里,看似闲谈或晒太阳,实则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不断扫视着往来如织的船只和形形色色的人群。宽阔的运河码头上,漕帮特有的、吃水极深、桅杆高耸、悬挂着“漕”字旗的大型漕船密密麻麻,几乎占据了最好的泊位,其他民船商船见了,无不主动避让,秩序井然。陈骏甚至亲眼看到一队约莫三十余人、清一色藏青色劲装、腰挎尺许长分水刺、步伐整齐划一、气息精悍的漕帮弟子,在一名胸口绣有银线标记的小头目带领下,沿河岸进行日常巡逻,所过之处,喧闹的声浪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一种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这种深入城市毛细血管的掌控力,无声却有力地宣示着谁是这座城市水陆命脉、财富流通的真正主宰者。
周老东家的商队显然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他熟门熟路地指挥车队离开喧嚣的主街,拐进几条相对安静、路面稍窄但依旧整洁的辅街,最终在一处距离主街不远、名为“积善巷”的僻静巷子尽头停下。这里是一座三进深的院落,青砖灰瓦,门脸不算奢华气派,但收拾得干净利落,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周记绸缎庄”匾额,这里便是他在鄞州郡城内的分号兼居所。显然,周家生意规模不算顶尖,选址也体现了商人低调谨慎、避开门面激烈竞争的智慧。
早有得到消息的伙计迎出,帮忙卸货、安顿伤员。周老东家亲自将陈骏引入内院最为幽静的一间客房,窗外有一小片修竹,清风拂过,沙沙作响,环境十分雅致。“恩公,暂且在此委屈几日。郡城之地,龙蛇混杂,各方耳目众多,您身份特殊,还需万分谨慎,深居简出为妙。待老朽将手头杂务处理完毕,打探清楚城外风色,再为您寻觅一处更为隐蔽安全的长期住所。一应饮食用度,尽管吩咐院中伙计,切勿客气。” 周老东家安排得周到细致,言语间充满了关切与谨慎。
陈骏再次郑重谢过。他深知周老东家的顾虑极有道理,自己这个来历不明、又与漕帮有着千丝万缕隐秘关联的“麻烦人物”,确实不宜在情况未明时过早暴露在各方势力的视线之下。对此安排,他心中十分认同。
安顿下来后,陈骏并未急于外出探查,而是掩上房门,在房中静坐,将今日入城所见所闻,尤其是那些关于各方势力的细节,在脑海中如同绘制地图般细细梳理、记忆、分析。鄞州郡的繁华与复杂程度远超他之前的想象,这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也必然更加汹涌湍急。漕帮在此地的强势与掌控力,四海镖局的根基深厚,药王帮的超然地位,以及那些若隐若现的武林门派和世家影响力,共同织成了一张无形却严密无比的大网。想要在这张网中生存、打探到所需消息、乃至解决自身背负的麻烦,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午后,雷老镖头提着一壶当地有名的“梨花白”和几样精致的卤味小菜,笑呵呵地过来找陈骏闲聊,美其名曰“为公子接风洗尘,驱驱晦气”。三杯醇香绵柔的佳酿下肚,雷老镖头古铜色的脸庞泛起红光,话匣子便彻底打开了。他指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道:“陈公子,白日里穿城而过,想必你也看到了,这鄞州郡,就是个放大十倍、复杂百倍的潞州城!你瞧瞧那主街上,但凡是能站稳脚跟、有点规模的铺面,哪家背后没点台面下的靠山?漕帮鄞州分舵的冯云山冯舵主,外号‘翻江鳄’,那是真正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人物,如今在这郡城里,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连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得客气三分!四海镖局的总镖头龙在渊,是条响当当的硬汉,一手‘断魂刀法’据说已臻化境,走镖遍布数省,黑白两道都要给足面子,算是这城里少数能跟漕帮稍稍别别苗头的势力。药王帮的孙思邈孙帮主(与古之药王恰巧同名),医术通神,尤擅用毒,掌控着江南道近三成的药材命脉,等闲无人敢惹,毕竟江湖恩怨,谁能保证自己不受伤、不中毒?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呐!还有那聚贤庄的庄主陆乘风,交游之广阔,手眼之通灵,无人能及,专做些……嗯,不太方便放在明面上说的买卖,消息最是灵通,但也最是危险,就像那沼泽里的鬼火,看着诱人,沾上可就难脱身了。”
他呷了一大口酒,畅快地哈出一口酒气,继续道:“除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大佛,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各门各派在此都设有暗桩眼线,本地的豪强世家更是盘根错节,关系网密不透风。在这地方,有时候一句无心之言,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可能就惹上了甩不脱的麻烦。公子你……” 他放下酒碗,目光炯炯地看向陈骏,语气带着长者特有的关切与告诫,“还需万分小心,步步为营,尤其是……尽量避开与漕帮的人直接打照面。冯舵主那人,心眼不大,疑心极重,对来历不明又有些本事的人,尤其‘关照’。”
陈骏默默颔首,将雷老镖头这些饱含经验与智慧的告诫一字一句地刻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已经真正踏入了一个比潞州更加广阔、更加深不可测的江湖漩涡中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需要借助周老东家这条相对安全的线,小心翼翼地收集信息,逐步摸清各方势力的真实底细、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最新的动向,尤其是关于漕帮总舵与鄞州分舵之间那微妙的关系,以及……那关乎“酒痴”和所谓“重宝”的惊天风波,是否已有蛛丝马迹传到了这座繁华的郡城。
夜幕降临,鄞州郡城并未沉睡,反而换上了另一副更加璀璨魅惑的面孔。主要街道两旁,无数灯笼、气死风灯次第亮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尤其是酒楼妓馆集中的区域,更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莺歌燕语,觥筹交错,勾勒出一派纸醉金迷、浮华奢靡的盛世夜景。陈骏站在客房窗前,望着远处那片璀璨夺目、仿佛永不熄灭的灯火,以及近处被月光勾勒出婆娑身影的寂静竹丛,目光幽深如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