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悦来茶馆”窥破慕容世家介入的惊天秘密后,陈骏的行事愈发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深知自己面对的已非寻常江湖势力,而是一个触角遍布帝国、能量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那张名为“青蚨”的无形之网,或许早已笼罩了整个潞州小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暴露在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之下。他彻底放弃了寻找固定住所的念头,行踪变得更加飘忽不定,如同真正的幽灵,昼伏夜出,时而混迹于码头最底层的苦力棚户,时而在废弃的货仓屋檐下蜷缩过夜,依靠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偶尔在河边汲取的清水度日。他将从清微观学来的敛息术运转到极致,气息内敛如顽石,行走坐卧间尽可能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举动。
然而,他并未停止暗中观察。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极度的危险中,反而激发出更强烈的求生欲与洞察力。他需要确认慕容家的意图,摸清“青蚨”小组的行动模式,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对方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信息,这张网收得有多紧。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已确认的“生面孔”经常出没的区域,转而将注意力投向城西区域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隐藏着信息交汇点的地方——比如,几家背景复杂、常有外地客商落脚的客栈,以及一处位于河湾僻静处、据说偶尔有神秘人物私下交易的黑市码头。
数日来风平浪静,仿佛之前的发现只是一场幻觉。但陈骏心中的警兆却未曾减弱,反而如同不断收紧的弓弦。他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这天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河面上波光粼粼,映照着归航的渔船。陈骏如同一个疲惫的苦力,蹲在距离那处黑市码头不远的一丛半人高的芦苇后,目光看似茫然地望着水面,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过滤着码头上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码头上人影稀疏,只有几条破旧的小船系在岸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湾的寂静。陈骏心头微凛,悄然将身形压得更低。只见一辆外观朴素、却用料扎实、车轮碾过地面悄无声息的青篷马车,在一名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驾驭下,缓缓驶至码头空地上停下。马车并无任何家族徽记或显眼装饰,但那份低调中透出的沉稳与不凡,却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帘掀开,一名年轻男子弯腰下车。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着一袭月白色暗纹锦袍,面料华贵却不张扬,腰束玉带,悬挂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羊脂玉佩。面容俊雅,肤色白皙,眉目疏朗,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站定后,随意整理了一下衣袖,动作从容不迫,目光扫过略显荒凉的河湾景色,并无丝毫嫌弃或不适,反而带着几分闲适的欣赏之意。
陈骏的目光瞬间凝固在此人身上。不是因为他的衣着气度与环境的反差,而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一种极其内敛,却如静水深流般浑厚精纯的内息波动!这绝非普通世家子弟所能拥有,其修为境界,恐怕已不在通络后期之下,甚至可能更高!更让陈骏心中一沉的是,在此人下车的那一刹那,他敏锐地感知到,周围那些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处、芦苇丛中,至少有四道极其微弱、却充满危险气息的波动,与此人产生了瞬间的同步呼应,随即又迅速隐去。
“影卫”!“青蚨”小组!
此人身份,呼之欲出——慕容家的人!而且,绝非普通角色!
那年轻公子并未在意码头上零星投来的好奇目光,他信步走到水边,负手而立,望着夕阳下流淌的河水,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晚风拂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更添几分飘逸之气。他并未释放出任何敌意或威压,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错觉。
但陈骏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方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是巧合?还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屏住呼吸,将敛息术催至巅峰,整个人仿佛化作了芦苇丛的一部分,连心跳都几乎停滞。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年轻公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不大不小,却恰好能传入陈骏藏身的方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此景致,兄台独自欣赏,岂不寂寞?何不现身一叙?”
陈骏心中剧震!他果然发现了自己!而且是以这种看似随意、实则不容拒绝的方式!是继续隐匿,还是现身?继续隐匿,对方既然已点破,必有后手,恐怕会立刻招致雷霆攻击。现身,则意味着彻底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吉凶难料。
电光石火间,陈骏心念急转。“弈”意自然流转,瞬间权衡利弊。对方既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出言相邀,说明暂时并无立刻撕破脸的意图,或许另有图谋。此刻退缩,反而显得心虚怯懦,于局势无益。不如顺势而为,看看这位慕容家的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心思既定,陈骏不再犹豫。他缓缓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步履沉稳地走了出去。他依旧保持着那副苦力的装扮,脸上带着风尘之色,但眼神却平静无波,迎向那年轻公子审视的目光。
看到陈骏现身,那年轻公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他拱手一礼,笑容温和,如春风拂面:“在下慕容清,冒昧打扰兄台清静,还望海涵。” 他直接报出了姓氏,姿态放得极低,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
“慕容公子。”陈骏还了一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在下不过一介草民,偶在此处歇脚,当不起公子‘兄台’之称。”
慕容清微微一笑,仿佛没有听出陈骏话语中的疏离,目光落在陈骏身上,带着一种看似真诚的探究:“兄台过谦了。观兄台气度沉稳,目光内蕴神光,绝非凡俗之辈。在这潞州小城,能遇见兄台这般人物,实乃幸事。” 他话语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不瞒兄台,在下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对本地风物轶闻颇感兴趣。兄台久居于此,想必见识广博,不知可否赏光,移步附近茶肆,容在下请教一二?”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河堤上,一家看似寻常、却位置极佳、可俯瞰整个河湾的露天茶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高了陈骏,又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将这次“偶遇”和“邀请”包装得自然而然。但其真实意图,陈骏心知肚明。
陈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知道,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试探,也是双方第一次正式的正面交锋。他略一沉吟,点头道:“公子盛情,却之不恭。请。”
“兄台爽快,请!” 慕容清笑容更盛,侧身让开一步,与陈骏并肩向那茶棚走去。他步履从容,谈笑风生,随口说起一些北地风光、诗词歌赋,显得学识渊博,风度绝佳。陈骏则大多沉默倾听,偶尔简短回应一两句,言辞谨慎,不露丝毫破绽。
两人在茶棚靠边的位置坐下,慕容清点了两壶上好的龙井,亲自为陈骏斟茶。茶香袅袅,夕阳余晖洒在桌面上,气氛看似融洽和谐,实则暗流汹涌。慕容清的话题,看似随意,却总在不经意间,滑向半年前那场风波、潞州城近期的暗流、乃至对一些“身怀绝技却隐于市井”的奇人异士的感叹上。
陈骏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以“弈”意冷静应对,言语含糊,或故作不知,或将话题引开,守得滴水不漏。他也在暗中观察慕容清,此人谈吐优雅,心思缜密,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雕琢,看似热情,实则心机深沉如海,其真实修为和在图谋,更是深不可测。
一番看似轻松的交谈下来,双方都未触及核心,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较量。慕容清未能从陈骏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陈骏也未能探知慕容清更深层的意图。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慕容清放下茶杯,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看着陈骏,语气意味深长:“与兄台一席谈,受益匪浅。兄台非常人,蛰伏于此,想必自有深意。这潞州城,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兄台还需多加小心。” 他话中有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陈骏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多谢公子提醒。草民苟全性命于乱世,但求安稳度日而已。”
慕容清深深看了陈骏一眼,站起身,拱手道:“今日叨扰了,他日有缘,再向兄台请教。告辞。”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辆一直静候在旁的马车。车夫无声地掀开车帘,慕容清弯腰上车,青篷马车缓缓启动,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陈骏独自坐在茶棚中,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凝重。慕容清的出现,意味着慕容家对他的关注已经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这位看似温和的慕容公子,其危险程度,远超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影卫”和“青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