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谷中那场与黑煞门徒的生死搏杀,以及其后与绾绾之间那短暂却足以颠覆心境的微妙对峙,如同在陈骏原本以“弈”意构筑的、追求绝对理性与超脱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灼热而棱角分明的巨石。激起的并非仅仅是涟漪,更是深层的、汹涌的暗流,持续冲刷着他坚固的心防。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离开了那片弥漫着异样竹香与淡淡血腥气的山谷,一路向南疾行,身形在山林间化作一道模糊的青影,速度极快,步法却隐约失去了往日的精准与从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紊乱。
绾绾离去时那一声轻若耳语却重击心扉的“谢谢”,以及她最后投来的、混杂着惊愕、探究、以及某种他不敢深究的复杂眼神,如同两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识海深处,反复浮现,挥之不去。他数次试图运转“弈”意,以惯有的冷静去剖析、解构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冲击,将其视为一种需要处理的“变数”或“干扰”。然而,以往无往不利、足以推演战局、预判危机的精密计算,在面对这种源自生命本能、非逻辑所能完全框定的悸动时,竟首次显露出无力感。理性冰冷地告诫他,拯救一个屡次为敌、心思诡谲难测的魔女,是违背自身立场、极度不智且后患无穷的昏招;但胸腔中那股陌生的、灼热的、在看到她濒临绝境时不受控制迸发出的冲动与随之而来的释然,却又如此真实而强烈,让他无法全然用“错误”二字来否定。这种剧烈的、前所未有的内心冲突,甚至让他对自身一贯秉持的、以计算和理性为核心的“弈”之道,产生了一丝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动摇与困惑。
与此同时,对《大衍残局》的参悟也陷入了僵局。那卷上古棋谱所蕴含的天地至理宏大精深,尤其强调在极致的冲突、对立与混沌中,寻求那遁去的一线生机与最终的平衡和谐。而此刻,他心绪不宁,杂念如杂草丛生,“弈”意再难保持古井无波的绝对空明,推演计算时,总觉灵台蒙尘,有一丝滞涩之感,仿佛隔着一层迷雾,难以窥见棋局背后更深层的玄奥。慕容瑜长老所言的“刚柔并济”、“正奇相生”的至高境界,他虽能在道理上理解,却感觉始终隔着一层薄纱,无法真正融入自身的“意”中,化为切实的力量。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瓶颈,不仅是修为上的,更是心境上的。
他需要指引。需要一种能够廓清心灵迷雾、安定纷扰思绪、照亮前路的大智慧。这智慧,并非简单的技击之法或阴谋算计,而是直指本心、洞彻世情的究竟了义。
天下间,若论及解开心结、明心见性之地,首推千年禅宗祖庭——嵩山少林寺。少林寺不仅是武学圣地,更是佛门禅宗发源地,以精深微妙的佛法、圆融无碍的般若智慧着称于世。寺中历代高僧大德,往往能于平常话语、甚至拈花微笑间,启人天机,点醒世人迷梦。陈骏想起之前遭遇的那位禅宗行者,其慈悲平和、洞察世情却不滞于物的风范,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唯有佛门这种超越是非、善恶二元对立的究竟智慧,方能助他厘清这纷乱如麻的心绪,堪破那玄奥无比的棋局,乃至找到自身之“道”的下一步方向。
心意既定,他便不再犹豫,仔细辨识方向,调整路线,朝着位于中原腹地、嵩山深处的少林寺而去。
此番行程,他倍加小心谨慎。不仅需提防慕容世家与百毒童子可能布下的天罗地网,也对魔道其他势力,尤其是那行事莫测的绾绾及其对头“黑煞门”可能存在的眼线,心存高度警惕。他昼伏夜出,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密林深涧而行,将“弈”意全力用于隐匿自身气息、消除行走痕迹、预判潜在风险之上,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倒也避开了几波可疑的气息追踪,还算顺利。
越是靠近嵩山地界,周遭的氛围似乎悄然发生着变化。沿途所见的村落镇集,百姓面容虽依旧带着生活艰辛的痕迹,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难得的平和与安定,少了几分江湖常见的戾气与惶惑。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源自千年香火沉淀的祥和气息,连山风都显得格外清冽柔和。偶尔能遇到三三两两前往少林朝拜的香客,有步履蹒跚的老妪,有面色虔诚的商贾,亦有风尘仆仆的旅人,他们或手持香烛,或口诵佛号,脸上带着纯粹的期盼与敬畏,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一日,临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为嵩山连绵起伏的雄伟山峦勾勒出金色的轮廓。陈骏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少室山脚下。抬头仰望,只见山势巍峨,如巨龙盘踞,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一条宽阔而古朴、被无数虔诚脚步磨砺得光滑如镜的石阶,如同天梯般,蜿蜒曲折,直通云雾缭绕的山巅。石阶尽头,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隐约可见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红墙碧瓦,殿宇重重,梵宇琳宫,在暮色中显得庄严肃穆,宝相庄严。悠扬沉浑的钟声,正从山巅悠悠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穿透薄暮,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间,每一声都仿佛蕴含着洗涤心灵的力量,敲击在人的心坎上,令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胸中的烦闷与杂念,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山门前,有知客僧值守。那是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僧人,面容平和,目光澄澈温和,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见到独自前来、衣衫略显破旧却气度不凡的陈骏,并未因他看似寻常而怠慢,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地道:“阿弥陀佛。施主远来辛苦,不知是敬香礼佛,还是寻访故旧?”
陈骏整了整衣衫,恭敬还了一礼,沉声道:“在下陈骏,乃一游学四方之士,近日心中有些困惑难解,修行亦遇瓶颈,久闻宝刹乃禅宗祖庭,佛法无边,特来拜谒,欲求禅师慈悲开示,指点迷津。望能允准挂单暂住,聆听佛法,静修数日。”
知客僧仔细打量了陈骏片刻,见他虽面带风霜,眼神却清正明亮,气息沉凝内敛,步履沉稳,并非奸邪浮躁之辈,便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原来如此。我佛门广大,慈悲为怀,有缘之人皆可来此寻求解脱。山门常开,接引有缘。施主请随我来,寺内设有云水堂,专为接待四方居士挂单。”
陈骏道谢后,便跟随知客僧,踏上了那条漫长的石阶。石阶两旁,古松苍劲,翠柏森森,时有鸟雀归巢的鸣叫声清脆悦耳。每向上一步,仿佛离山下的尘世喧嚣便远了一分,心中的躁动与焦虑也奇异地随之平复一丝。山中空气清新,带着草木与香火的特殊气息,令人心神宁静。
步入寺内,更是瞬间被一种千年古刹特有的、厚重而祥和的氛围所笼罩。殿宇巍峨壮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历经风雨,略显斑驳,却更显古朴庄严。巨大的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慈悲安详,令人心生敬畏。庭院中古树参天,虬枝盘曲,树下石碑刻满岁月痕迹。往来僧侣步履从容安详,或低声诵经,或默默洒扫,或静坐参禅,整个寺院笼罩在一种和谐、宁静、充满秩序却又生机勃勃的独特气场之中,与外界的纷扰险恶判若两个世界。
陈骏被妥善安置在云水堂一间简洁却干净异常的客房中。屋内一床一桌一凳,陈设简单,窗外可见一角庭院,竹影摇曳。用过寺中提供的清淡可口的斋饭后,他并未急于求见高僧,而是先在寺中缓缓漫步,用心感受着这里的每一寸气息。他看见大雄宝殿中,僧众正在进行晚课,梵唱声声,悠远绵长,充满了慈悲与智慧的力量,仿佛能净化一切烦恼;看见练武场上,武僧们演练拳脚棍棒,动作刚猛凌厉,虎虎生风,却又隐含禅机,动静结合,并非一味追求杀伤,而是在武中参禅;看见年长的僧人在藏经阁前静静地清扫落叶,动作缓慢而专注,心无旁骛,仿佛每一扫帚都在清扫内心的尘垢。
这一切,都与外界江湖的血雨腥风、慕容家的森严法度、魔道的恣意狂放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这里追求的,是内心的平和、智慧的开启、烦恼的止息与生命的究竟解脱。陈骏的“弈”意在此地,似乎也变得格外敏锐与通透,不再仅仅用于计算得失胜负,而是如同被清泉洗涤过的明镜,能更清晰地映照出自身心绪的每一丝细微波动,以及那波动之下,更深层的困惑、渴望与执着。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寺中晨钟响起,唤醒沉睡的山林。陈骏通过知客僧的引荐,在后方一处幽静的禅院里,拜见了寺中一位德高望重、以智慧通达、善于为众生解惑而闻名的慧明禅师。禅院清幽,古柏掩映,禅房内檀香袅袅。慧明禅师年在六旬开外,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记录着岁月的智慧,目光温润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一切隐秘,却毫无压迫感,只有无尽的慈悲、平和与包容。他手持一串油光润泽的念珠,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如同与整个禅院的气息融为一体。
陈骏恭敬地行礼拜见后,在禅师下首的蒲团上坐下,斟酌着语句,并未直接拿出《大衍残局》棋谱(那太过惊世骇俗,且恐牵扯慕容家),而是将自己近来修行中遇到的心境困惑,以较为含蓄的方式道出:“晚辈陈骏,近日修行,常感心神难以真正静定,似有妄念纷飞,如风中絮,于关键处难以突破,徒耗心力。尤其……尤其遇到一些看似截然对立、难以调和之人事,心中常感矛盾胶着,难以把握其中平衡取舍之道,如陷迷雾,不知东西。恳请禅师慈悲开示,以解愚蒙。”
慧明禅师静静聆听,手指缓缓拨动念珠,目光平和地注视着陈骏,仿佛已看透他内心的波澜。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甘露洒心:“阿弥陀佛。施主所感之困扰,看似外缘所引,实乃内心‘执着’之显现。心之所以不静,非因外物纷扰,实因内心有‘执’。执着于胜负之相,执着于善恶之判,执着于人我之别,执着于得失之心。” 他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直指问题核心。
“执着于善恶之判…人我之别?”陈骏身心微震,若有所思,这正是他面对绾绾时最大的心结。
“正是如此。”慧明禅师微微颔首,目光愈发深邃,“世间万法,缘起性空,本无绝对。刚与柔,正与奇,动与静,乃至施主所言善恶、人我,并非截然对立,犹如手掌,有正面有反面,看似不同,实为一休。执着于分别,立此斥彼,便如盲人摸象,各执一端,心生是非烦恼,不得自在。我禅宗讲求‘不二法门’,便是要超越这些相对的概念束缚,直见诸法实相,彻见本心。”
他顿了顿,捡起地上一片落叶,置于掌心,继续道:“譬如这片落叶,施主见它是枯是荣?是美是丑?若执枯荣美丑,便生喜怒。若知它春发秋落,本是自然,何喜何悲?施主心中矛盾,或许并非外在人事真正对立,而是施主内心对此立了分别,判了高下,故生取舍烦恼。若能放下分别,以平常心观之,如同观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不迎不拒,不取不舍,只是明明了了地知晓其本来面目,则矛盾自消,心自然安,智慧亦由此而生。”
“放下分别心…以平常心观之…”陈骏喃喃重复着,心中似有光亮透入迷雾。他想到自己因绾绾“魔女”身份而产生的剧烈挣扎,不正是强烈的“人我”、“善恶”分别心在作祟吗?若放下这概念的执着,只观其行、察其言、体其心,又会如何?再看那《大衍残局》,那极致的黑白冲突,是否也并非要你死我活,而是要修行者超越胜负,体会冲突背后那更高层次的、动态的平衡与和谐之道?
“然则,”陈骏忍不住进一步追问,这关乎他最切实的困扰,“心中情感波动,有时如潮汹涌,非理性所能完全遏制,明知是妄,却难以自持,又如之奈何?” 他问的是绾绾带来的情感冲击,也是修行中常见的“心魔”。
慧明禅师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无限的智慧与包容,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情非洪水猛兽,乃众生本具之性。然情如江河之水,可载舟航运,亦可泛滥成灾。关键在于‘觉照’二字。知其起处,知其灭处,观其流转,不随波逐流,亦不强行壅塞压抑。犹如明镜照物,物来则形现,物去则镜空,镜体本身如如不动,不染一尘。修行之人,非是要断情绝欲,成土木金石,而是要修得一颗‘如如不动’的清明心,能如实知见一切情绪念头的生住异灭,而不被其牵绊奴役。此乃‘定慧等持’,是真正的安心法门。”
“觉照…如如不动…定慧等持…” 这些禅宗法语,如同一把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陈骏心中一层层枷锁。他意识到,自己对绾绾产生的那丝莫名情愫,或许并非必须斩草除根的魔障,而是需要去正视、去“觉照”的生命自然现象。强行压制,反而可能形成更深的心结,阻碍灵性成长。而“平常心”对待一切境遇,正是化解内心冲突的良方。
随后几日,陈骏便在少林寺安心暂住下来。他每日拂晓即起,聆听唤醒山林的第一声晨钟,随僧众上早课,虽不谙经文,却在庄严悠扬的梵唱声中洗涤心神,感受那份集体的宁静与虔诚;他主动帮忙寺中做些劈柴、挑水、清扫庭院的杂役,在简单重复的劳动中体会“活在当下”、“触事即真”的禅意;他静静观摩武僧练武,看那刚猛暴烈的招式之中蕴含的柔韧、克制与禅机,并非纯粹杀伐之术;他更多的时间,则是独自在寺后山幽静的古松下、或是在藏经阁外被岁月磨平棱角的石阶上静坐,将慧明禅师充满智慧的点拨与《大衍残局》的浩瀚奥义相互印证,反思自身之“道”。
在少林寺这祥和、宁静、充满定慧气息的氛围中,他的“弈”意似乎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蜕变。不再仅仅是精密计算与冷酷推演的工具,而是逐渐融入了一份沉静的观照、一份包容的智慧。他再次沉浸于那上古棋局时,不再急于求解破局,而是以一种“平常心”去细细体会每一颗棋子的位置、每一种变化的意味,感受那看似激烈冲突背后所蕴含的“势”的流转、消长与最终趋于平衡的必然。他发现,当放下急于求成的执着后,心灵反而变得异常澄澈,能更清晰地看到棋局中一些以往被胜负心所遮蔽的精妙关联与深意,对“刚柔并济”、“正奇相生”的体会也愈发真切。
对于心中那份因绾绾而起的情感波澜,他也开始尝试以“觉照”之法应对。不再视其为洪水猛兽而强行抗拒或否定,而是冷静地观察它的生起、它的存在、它的变化,分析其缘起,明了其虚妄与真实,如同冷静地审视棋局中一颗关键棋子对全局的影响。这般下来,那情感虽未消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猛烈地冲击他的理智,搅乱他的心境,反而渐渐沉淀下来,成为一种他需要时间去理解、去面对的生命体验,而非必须立刻清除的障碍。
一日午后,他在后山一处僻静、可俯瞰层峦叠嶂的平滑巨石上,以随手拾来的黑白石子为子,以石上天然纹路为枰,再次推演《大衍残局》的一角。他心神空明,“弈”意圆融流转,手指移动石子,不再执着于每一步的得失胜负,而是全然沉浸在体会黑白交锋中那种相生相克、相互转化、最终归于和谐的玄妙韵律中。不知不觉间,他竟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身心与天地韵律合一的玄妙境界,手指动作愈发流畅自然,仿佛不是他在下棋,而是天地借他之手在演绎某种至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山风拂过,带着松涛的清香,将他从这种深定的状态中唤醒。他睁开眼,发现日头已然西斜,漫天彩霞。再看石上棋局,虽仍未完全解开,但他对其中一处困扰他许久的、看似无解的变化,竟豁然开朗,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灵动禅意的平衡解法,黑白之势并非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共存状态。不仅如此,他更感到体内真气活泼泼地运转,愈发圆融自如,对“刚柔并济”的体会深入骨髓,那停滞已久的通络中期瓶颈,竟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仿佛触摸到了一丝先天之境的门槛!
陈骏心中涌起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拨云见日、心神通透的宁静法喜。他起身,对着苍茫的嵩山云海,对着千年古刹的方向,深深一揖。少林寺之行,虽未直接给予他破解棋局或斩断情丝的答案,却给予了他寻求一切答案的智慧钥匙与正确心境。禅宗的“平常心”、“放下执着”、“觉照”,如同清澈甘洌的泉水,彻底洗涤了他的心尘,让他能以更澄澈、更包容、更智慧的目光,看待自身之“道”、世间万象以及那悄然萌生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