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空气，在古月阵家老那声“优等”落下后，凝滞了数个呼吸。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场边那个青衣少年身上，惊愕、难以置信、嫉妒、探究……种种情绪交织，却都无法穿透那层冰封般的平静。他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五息成阵，只是信手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漠北的脸色由僵硬的得意转为猪肝般的紫红，他死死盯着方源那座依旧稳固运转、光华内蕴的锁气阵，又看看自己这边需要不断耗费心神维持、光芒闪烁不定的阵法，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撤去真元，身前那勉强维持的阵法光罩应声破碎，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古月阵家老！”漠北梗着脖子，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变调，“我不服！他方源区区丙等资质，一转初阶修为，怎么可能在五息内布置出如此完美的阵法？定是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取巧手段，或是……或是身上藏有更高阶的布阵法器！请求家老严查！”
他这番指控，顿时引得不少学员窃窃私语，看向方源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毕竟，方源的表现，确实超出了常理能够解释的范畴。
古月阵眉头微皱，他虽心中也充满震惊与不解，但身为考核主持，更重事实。他看向方源，沉声道：“方源，漠北所言，你有何解释？”
方源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一脸愤懑的漠北，最终落在古月阵身上，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材料是家族所备，阵法是学堂所授。何来取巧？何来法器？”
“你放屁！”漠北怒极，口不择言，“那你怎么解释你的速度？还有这阵法的稳定性？这根本不可能！”
“不可能？”方源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那并非嘲讽，更像是一种对无知的本能漠视。“只是你做不到而已。”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任何激烈的辩驳更具杀伤力，将漠北所有的质疑都堵了回去，只剩下赤裸裸的实力差距带来的羞辱。
“你……！”漠北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前去。
“够了！”高台上，一直沉默的族长古月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骚动。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深潭，落在方源身上。“阵法之道，在于理解，在于掌控，而非蛮力。方源此阵，节点精准，元气圆融，更对基础阵纹有所补益，非深刻理解其本质不能为之。此为其悟性，亦是其实力。”
族长一锤定音，直接肯定了方源的成绩与能力。
漠北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色瞬间惨白，张了张嘴，却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族长亲自背书，他若再纠缠，便是自取其辱。
古月博不再看他，转而对方源道：“你既于蛊阵一道有此天赋，家族自当栽培。自明日起，你可凭此令牌，自由进入家族藏书阁二层，翻阅其中阵法典籍。”说罢，他袖袍一拂，一枚温润的青色玉牌轻飘飘地飞向方源。
玉牌入手微凉，上面刻着一个古体的“阵”字。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藏书阁二层！那是家族核心传承所在，寻常学员乃至一些家老子弟，都需立下功劳或得到特许才能进入！方源仅仅凭借一次考核的优异表现，便获得了如此权限？
方源接过玉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躬身：“谢族长。”
古月博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古月阵家老连忙宣布考核结束，众学员在复杂的目光中渐渐散去，只是离开时，大多都会忍不住再看一眼那个收起玉牌，面无表情走向院外的青衣少年。
方源没有理会身后的纷扰，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关上院门，隔绝外界。他取出那枚青色玉牌，在指尖摩挲。玉牌质地普通，但其代表的权限，却是通往家族更高层次知识库的钥匙。这在他意料之中，却又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族长古月博，果然敏锐。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出色”的阵法表现，更是这表现背后所代表的，难以估量的潜力与……不确定性。给予权限，既是栽培，也是更进一步的观察，将他置于更明亮的灯光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看他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方源不在乎被观察。他需要资源，需要知识，需要一切能让他更快攀爬的力量。藏书阁二层的阵法典籍，正是他目前所需。
他将玉牌收起，目光落在院中那株老梅上。
魂魄深处，那被覆写的基底，再次传来微弱的波动。这一次，不再是关于具体知识的流淌，而是一种更宏观的、关于如何高效利用藏书阁资源，如何筛选、整合、乃至推演更高阶阵法知识的“思路”与“框架”。
他如同一个拥有绝世内功，却刚刚开始学习招式的学徒，内功心法（幽魂的底蕴）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如今要做的，只是将这些“招式”（蛊世界的具体知识）一一学会，并融入自身，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次日，方源便持令牌进入了藏书阁二层。
与一层的人来人往不同，二层显得空旷而肃穆。光线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承载着古月一族数百年的阵法积累。
他没有急于去翻阅那些标注着“高深”、“秘传”的孤本，而是如同在一层时一样，从最基础的《阵法源流考》、《基础道痕与阵势关联》看起。只是这里的“基础”，远比一层更加深入本质，涉及到了天地规则、元气本质的层面。
他阅读的速度极快，手指拂过书页，目光扫过，内容便已印入脑海，并被魂魄底层那浩瀚的“知识库”瞬间理解、吸收、整合，化为他自身认知的一部分。他并非死记硬背，而是在“验证”与“补充”。
偶尔，他会停下，取过旁边的特制兽皮和炭笔，随手勾勒出几个复杂阵图的片段，或是对某个经典阵法提出数种截然不同的优化、变异方案。这些方案有的精妙绝伦，有的却显得离经叛道，甚至隐含凶险，但无一例外，都直指阵法核心，展现着一种超越当前时代局限的恐怖洞察力。
看守二层的一位年老执事，起初并未在意这个新来的少年。但当他无意中瞥见方源随手写画的一张草稿，上面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构了“小三元锁气阵”的核心道痕排列，使其效能理论上能提升三成时，浑浊的老眼中顿时爆发出骇然的光芒。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方源数日，越看越是心惊。这少年看的书极其驳杂，从最古老的阵法起源猜想，到近代各种偏门阵图，无所不包。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没有瓶颈，没有疑惑，阅读的过程更像是一种……检索与确认。偶尔露出的思索，也并非遇到难题，更像是在推演某种更宏大、更复杂的可能性。
老执事将几次看到的、方源遗落的、充满“离经叛道”思想的草稿悄悄收集起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呈送到了族长古月博的案头。
古月博看着那些笔迹尚显青涩，但内容却石破天惊的草稿，沉默了许久。
一张草稿上，改动了家族传承的一道三转防御阵法的三个核心节点，注解只有四个字：“可增三成，然需魂道辅材‘泣血石’调和反噬。”泣血石，那是早已绝迹的偏门魂材，连他都只是在一本残破古籍上见过名字。
另一张，则是对一道用于汇聚天地元气、滋养福地的古老残阵，提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补全思路，每一种都匪夷所思，却又隐隐自洽，指向不同的效果方向。
“此子……”古月博放下草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波澜起伏。他原本以为方源是一口深井，现在却发现，这口井的深度，可能远超他的想象。井水之下，连接的或许是……一片浩瀚而未知的海洋。
“继续观察。”他对阴影中吩咐道，“非危及家族根本，不必干涉。所需资源，只要合理，尽量满足。”
“是。”
小院内，方源合上手中最后一卷关于“空间褶皱与微型福地构建猜想”的兽皮卷。烛火摇曳，映着他毫无倦意的脸。
藏书阁二层的知识，已被他初步“消化”。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修为，是最大的桎梏。许多更深奥的阵法，更精妙的炼制手法，都需要更强的真元支撑。
他需要提升修为，需要更多的资源，需要……更快地，将魂魄底层那冰山一角的力量，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可以撬动命运的力量。
他摊开一张新的兽皮，炭笔在其上缓缓移动。
这一次，他画的并非阵法，而是一张图。一张简陋的，标注着青茅山几处特殊地脉节点，以及推算出的、未来数月内，这些节点元气潮汐涌动规律的图。
其中一处节点，恰好位于家族分配给舅父古月冻土一脉管理的一处偏僻药园附近。根据他的推算，大约半月之后，那里会因为一次微小的地脉变动，引动一次小范围的木属性元气喷发，虽不剧烈，但若能及时引导，足以催生一批低阶草药提前成熟，价值不菲。
他画完图，指尖在其上那处药园节点轻轻一点。
炭笔留下的黑点，在烛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标记。
猎手在黑暗中，看着棋子再次落下。这一次，指向的不再是知识，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以及……可能引发的，新的漩涡。
井水已动，暗流将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