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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雨是横着泼进来的,像千万支银箭被狂风攥在手里,狠狠砸向朱仙镇的土地。铅灰色云团压得极低,低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团湿冷的棉絮,把天地间的光都吸尽了。只有偶尔劈下的闪电,会把帐篷帆布照得透亮 —— 那帆布上密密麻麻的箭孔便无所遁形,有的还嵌着半截生锈的箭镞,箭羽早被雨水泡烂,此刻正往外渗着浑浊的雨水,在帐内地面汇成蜿蜒的细流,绕着岳家军的草鞋底子打转,留下弯弯曲曲的水痕。

帐顶的破洞漏下的雨丝更粗,砸在案上的《出师表》竹简上时,竟溅起细碎的水花。那 “鞠躬尽瘁” 四个字本是用朱砂写就,被雨水泡得晕成淡墨团,边缘却还泛着暗红,像未干的血。岳飞的银枪斜倚在案边,枪缨是用北地红绒缠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胀,原本鲜亮的红色褪成暗沉的赭石色,上面的血渍被泡得发暗,顺着枪杆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血洼。风从帐缝钻进来,搅动那血洼,竟扯出细细的血丝,在砖上漫延。

“又在看《出师表》?” 孝娥掀帘进来时,竹帘被风卷得噼啪作响,带进一股混着泥腥与艾草的寒气。她粗布裙角沾满了黄泥浆,层层叠叠的褶皱里还嵌着草屑,显然是从泥泞的军帐间蹚水过来的。脚边的草鞋底磨得发毛,却粘着半片金军的甲叶 —— 那甲叶边缘还带着锯齿,该是从某个落马的金军身上刮下来的,在潮湿的地面拖出细碎的刮擦声,像有只小虫在帐内爬。

帐外的风雨里,远处的哨塔突然发出沉闷的断裂声,该是被雷劈中了。那声音裹在雷声里滚过来,惊得战马在栏里刨蹄子,铁掌踏地的声响 “笃笃笃”,与雨声 “哗哗哗” 撞在一起,像有个生手在敲一面破鼓,节奏杂乱,却震得人耳膜发紧。

她将药碗放在案上,粗瓷碗沿的热气刚冒出来就被穿堂风打散,在冰冷的青铜灯台旁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灯台的纹路往下滑,像灯台在流泪。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火苗忽而舔上灯芯,忽而缩成一点豆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 —— 岳飞的影子总带着枪的斜影,孝娥的影子边粘着那片甲叶的尖,像在演一场无声的厮杀。

岳飞扯下头盔时,指缝间漏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刚飘起就散了。额发被汗水浸成深褐色,一缕缕贴在眉骨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铁甲上发出 “嗒嗒” 声。那铁甲上还留着昨日巷战的凹痕,水珠落在凹处便积起来,晃出细碎的光,与帐外的雨声连成一片。他掌心的老茧在枪杆上磨出的灼热还没褪去,抚过《出师表》竹简时,那些被雨水泡软的竹片竟微微发烫 —— 不是错觉,指腹下的竹纹里像有火在烧,把 “死而后已” 四个字烫得格外清晰。

“韩世忠的信使刚到。” 他指节叩了叩案上军报,纸页被雨水洇得发皱,边角卷起来,像只受伤的蝶。“撤军” 两个字是用朱砂写的,此刻被水浸得晕开,像两团凝固的血,沉得压手。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木柴爆裂的脆响,是伙夫营在雨里生火,湿柴烧不透,烟顺着风灌进来,带着呛人的草木灰味,混着远处伤兵营飘来的草药味,让烛火又暗下去几分,连带着两人的影子都淡了些。

孝娥拿起布巾蘸了蘸案边的清水,铜盆里的水纹晃着跳动的火光,把她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清楚 —— 那白发是去年护着伤兵突围时,被冻雪染的,再也没变黑过。她为他擦拭铠甲上的血污时,甲片缝隙里嵌着的金军毛发遇水蜷缩起来,根根分明,像细小的蛇。“你信他们吗?” 她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帐外的雷声劈成两半,前半句撞在岳飞的铁甲上弹回来,后半句混在雨里,听起来有些发飘,“信那些在临安城里围着炭盆写圣旨的官?他们知道河朔的麦子被马蹄踩烂时,百姓是怎么哭的吗?”

“我信的是河朔的百姓。” 岳飞按住她的手时,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一颤。他掌心的老茧沟壑里还嵌着枪杆的木屑,蹭得她手背发痒。帐外的风突然变急,把帆布吹得鼓起来,像张绷紧的弓,发出 “咚咚” 的巨响,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帐外列队,马蹄踏在积水里,溅起的水声都听得真切。远处传来士兵们加固营寨的吆喝,木杆插进泥地的闷响 “噗嗤噗嗤”,与雨声、雷声、马蹄声搅在一起,织成一张紧绷的网,勒得人胸口发闷。

孝娥抬头时,正看见一道闪电劈过帐顶,那光白得刺眼,瞬间照亮了岳飞眼底的光。那光比烛火烈,能烧穿阴霾;比闪电沉,能坠进心底,像埋在灰烬里的火种,只等一阵风就能燎原。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雨水般的清亮:“等你收复开封,我要在汤阴的桃树下酿桃花酒。”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雨丝,“去年逃难时路过汤阴,看见有棵老桃树从断墙里钻出来,枝桠被炮弹削去大半,歪歪扭扭的,却还在树顶开了三朵花,粉嘟嘟的,像三个攥紧的小拳头。”

帐外的风雨里,突然滚过一阵极轻的、齿轮转动的咔嗒声。不是帐外巡逻兵的甲叶碰撞(那声音更钝些),也不是战马的蹄铁摩擦(那声音更沉些),那声音太规整,“咔嗒、咔嗒”,一秒一下,像有人在用青铜算珠细细清点什么,又像有只精巧的机关兽正踮着脚走来。孝娥望向帐外,雨幕深处有一点幽蓝的光在晃动,那光不暖,带着冰碴子似的冷,被密集的雨丝割成细碎的星子,贴在墨色的帐布上,像谁用针尖扎出的窟窿,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风从那窟窿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烛火猛地矮下去,焰心变成了青紫色,差点熄灭。岳飞的手已经按在了枪杆上,银枪的寒气顺着掌心往上爬,与体内翻涌的战魂之火撞在一起,在他眼底燃起两簇金红的光。帐内的空气突然变得黏稠,混着血腥味、药味和潮湿的泥土味,像一锅正在沸腾的浓汤,压得人喘不过气。案上的《出师表》竹简被这股气浪掀得微微颤动,“兴复汉室” 四个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在呼应他眼底的火。

“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捣鬼,” 他的声音比帐外的雨还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想挡着我收复河山,先问问我手里的枪。” 话音落时,他指尖已扣住枪缨,那红绒被他攥得绷紧,渗出里面的潮气。

帐外的齿轮声突然停了。那点幽蓝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倏地隐进雨幕里,连带着那股诡异的寒意也散了些。只有帐外的雨还在下,砸在帐篷上 “噼啪”,砸在远处的断塔上 “咚咚”,砸在河朔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上,发出经久不息的轰鸣。那声音里,有战马的嘶鸣,有士兵的呐喊,有《出师表》竹简的微颤,更有枪尖对准前路的决绝,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擂响了最烈的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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