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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令背面那半个字,陆昭盯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指尖顺着刻痕来回摩挲,像是在读一封用刀尖写成的密信。郭嘉蹲在案边,酒坛子搁在脚边,嘴里叼着根草茎,眯眼道:“这字头朝左,尾带钩,倒像是‘袁’字半边被人硬生生削去。”

“不是削,是压。”陆昭把令牌翻了个面,“刻的人手稳,但不敢深,怕被人发现。这是里头有人想递话,又怕露了马脚。”

郭嘉咧嘴一笑:“里头?你是说袁府那群吃礼法饭的老爷,里头有咱们的人?”

“不是咱们的人。”陆昭把令牌收进袖中,“是看不惯他们自己人的。”

话音未落,王五从帐外闪进来,脚步轻得像踩着棉花,压低声音:“主君,冀州七姓的家主昨夜齐聚袁府别院,散时各走小道,连车辙都让人扫了。”

陆昭点点头,没说话。郭嘉却笑出声:“七姓联名,怕是要搞大场面。你说他们要掀哪张桌子?”

“学堂。”陆昭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他们容不下一个能让寒门识字的地方。”

郭嘉吹了声口哨:“礼法崩坏,人心不古,该杀——这话他们能说三天三夜。”

“那就让他们说。”陆昭往外走,“我正好去听听,这群读了一辈子书的人,能不能算清一亩地该施几斗肥。”

——

学宫门前,石阶上散着几片竹简,墨迹未干,却被踩进泥里。一个少年蜷在角落,左臂血流不止,怀里死死抱着半卷残破的《算经》。七八个家奴模样的人围在边上,手里拎着藤条,嘴里骂着“贱种也配进学宫”。

陆昭的脚步顿了一下。

亲卫刚要上前,他摆手制止,自己走上前,弯腰捡起一片竹简,看了看,又蹲下身,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脸上有道血痕,声音却稳:“陈三,冀州清河人。”

“来这儿做什么?”

“学算术。”少年咬着牙,“我想算明白,为什么我家交了三成租,粮仓还是空的。”

陆昭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脱下外袍,撕下一条布巾,替他绑住伤口。那群家奴愣住了,没人敢动。

他站起身,把剩下半件袍子披在少年肩上,转头看向那群人:“你们打的不是个寒门小子,是明年能多打三百石粮的农技吏。你们撕的也不是竹简,是日后能让你们少交一成税的账本。”

其中一个家奴壮着胆子顶嘴:“他无籍无牒,私入学堂,本就不合礼法!”

“礼法?”陆昭笑了,“你们家主上月偷报田亩,少缴赋税三千石,怎么不说不合礼法?还是说,礼法这东西,只管穷人的笔,不管你们的秤?”

那家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陆昭不再理他,对亲卫道:“带陈三去医帐,伤好前,每日加一餐肉糜。”又转向少年,“明天我还来,你要是敢不来,我就当你认输了。”

少年咧嘴一笑,血混着汗往下淌:“我爹饿死前,说读书人能改命。我还没改,哪敢输?”

——

明伦堂上,七位士族代表端坐两旁,衣冠齐整,面色肃然。主位上坐着冀州别驾,脸色尴尬,手里茶杯端了又放,放了又端。

陆昭进门时,手里拎着一叠竹简,往案上一放,发出“啪”一声响。

“诸位大人联名上书,说我们私设学堂,淆乱礼法。”他环视一圈,“那我先问问,礼法里哪一条说,百姓不能识字?”

左侧一人冷声道:“寒门无礼乐之资,强习经义,徒增妄念。此乃僭越!”

“哦?”陆昭挑眉,“那你们家里的账房先生,是不是也该烧了算盘,改背《孝经》?”

堂内一阵低笑。那人脸色涨红。

陆昭不等他反驳,翻开竹简:“上月,清河县试行代田法,亩产增两成。这个法子,是学堂里一个十五岁的学生算出来的。他爹去年饿死,临终前说‘家里得有个识字的’。”

他又抽出一张图:“这是水车改良图样,由三个寒门教习合编,已在三县试用。每车日可灌田二十亩,省工十五人。”

右侧一人冷笑:“雕虫小技,也敢称学?”

“技是小技,粮是大粮。”陆昭反问,“诸位日日讲《春秋》,可知道今年冀州几县旱?几仓虚?几民饿殍?”

无人应答。

他往前一步:“《管子》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你们讲礼乐,我讲吃饭。饭都吃不上,礼乐就是空碗摆供。”

“荒谬!”一人拍案而起,“士庶有别,乃纲常根本!你纵容寒门子弟与士子同席,是坏天下秩序!”

“秩序?”陆昭笑了,“巨鹿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你们说秩序重要,可谁去救过一粒粮?黄巾军冲进来时,可曾先问过你家祖上几世三公?”

他声音沉下来:“今日废学堂,明日弃耕战之学,他日胡骑南下,诸公可执《论语》退敌?可拿《礼记》挡箭?”

堂内一片死寂。

别驾终于开口:“……暂准学堂试办三月。若无成效,即行裁撤。”

陆昭拱手:“三月足够。到时候,不是我来求您留学堂,是您得求我别撤。”

——

夜半,槐林。

王五带着两个黑衣人摸到学堂后墙,刚翻过柴房顶,就闻到一股油味。两人蹲在屋檐下,正往干草堆里倒灯油,手里还攥着火折子。

王五没出声,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扑下,一人捂嘴按倒,另一人夺下火折,反手拧臂。动作利落,连鸡都没惊醒一只。

搜身时,从其中一人怀里摸出一枚铜钱,边缘有袁氏旁支特有的双鱼纹。

王五回到主帐,把铜钱搁在案上。郭嘉正就着油灯喝酒,瞥了一眼,笑问:“又抓耗子了?”

“两只。”王五道,“油都倒好了,差半步就点火。”

郭嘉灌了口酒:“主君打算怎么审?”

陆昭拿起铜钱,往灯焰里一扔。铜绿遇火,“嗤”地腾起一股青烟,双鱼纹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像一张被烫熟的脸。

“不审。”他说,“人关马厩,钱烧给他们看。”

郭嘉乐了:“烧给谁看?”

“烧给那些以为影子不会着火的人看。”

郭嘉摇头:“你这招叫‘以火传信’,损得冒烟。”

“不损。”陆昭吹灭残火,“这叫——礼法讲不清的事,火光能讲。”

——

三日后,学堂照常开课。

陈三胳膊缠着布条,坐在第一排,面前摆着新发的竹简。教习正在讲“赋税折算”,他低头记,笔尖沙沙响。

陆昭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转身要走,却被郭嘉拦住。

“袁府那边有动静了。”郭嘉压低声音,“昨夜有人往别驾府递了份密信,据说是七姓联署,要求严查学堂‘私传禁书’。”

陆昭“嗯”了一声,没停下。

“你不急?”

“急什么?”他笑了笑,“他们越闹,越说明咱们教的东西,管用。”

郭嘉盯着他:“可他们要是真给你扣个‘惑乱民心’的罪名?”

陆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学堂,窗内灯火通明,少年们的诵读声隐约传来。

“那我就问他们——”

他声音不高,却像刀切进木头:

“你们家的账房,是不是也该抓起来,以‘私习算术’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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