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里的墨汁凝了层薄冰,林野呵出的白气在烛光里散成雾。他正用狼毫蘸着温水化开墨冰,忽听窗棂“咔嗒”响,抬头见阿砚扒着窗台晃腿,手里举着卷泛黄的账册,布靴底还沾着北漠的沙。
“找着了!”阿砚翻身跃进来,账册“啪”地拍在案上,扬起的纸灰粘在林野的墨须上,“你爹当年记的三域商账,果然夹在西陆的货单里。”
林野吹掉墨须上的灰,指尖划过账册封皮——暗红绫子上绣着只衔墨的雀,正是他家老字号的标记。翻开第一页,墨迹被虫蛀了个洞,露出下面“丙戌年冬”四个字,墨迹边缘发蓝,是用北漠的狼毫蘸南陆的靛青调的墨。
“你看这笔账。”阿砚点着某行字,“你爹用朱砂圈了‘松木三十捆’,旁边小注‘换西陆陶土’,底下却有行淡墨:‘陶匠说松木柴火烧窑最匀,可他闺女偏要樟木,说香’。”他突然笑出声,“原来陶匠大叔当年是个‘女儿奴’!”
林野的指尖顿在“樟木”二字上。这字迹他认得,是娘的手笔——当年娘总嫌爹记账像刻碑,硬要在旁边添些“没用的话”,比如“今日陶窑冒的烟是粉紫色”“陶匠家的丫头扎俩羊角辫”。此刻那些娟秀的小字被墨渍晕染,倒像给干巴巴的数字披了件花衣裳。
“这墨渍怎么回事?”阿砚指着页脚团墨,像只踩脏的猫爪,“你爹打翻砚台了?”
林野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他踮脚够案上的砚台,却把整砚墨扫翻在账册上。爹没骂他,只把他沾墨的小手按在团墨旁边,拓了个小小的掌印,旁边注:“小野毁账,罚抄《商道》三遍。”他指尖抚过那枚浅淡的掌印,边缘还留着墨裂,像片风干的荷叶。
“不是打翻的。”林野声音发哑,“是我按的掌印。”
阿砚的笑声戛然而止。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撞在窗上,账册哗啦啦翻到某页,露出张夹着的枯叶——是片西陆的银杏,叶脉间写满细字,是爹给娘的留言:“陶窑今日出了只青釉碗,碗沿像你新做的眉黛,我留着盛醋,你不许抢。”
“这哪是账册,分明是情书!”阿砚抢过枯叶,却被边缘的细刺扎了手,“哎哟!这叶子怎么还带刺?”
“是南陆的‘相思叶’。”林野把叶子拈回来,指尖顺着叶脉游走,“娘说,带刺的叶子才留得住字。”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案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些碎陶片,最大的一块带着青釉,碗沿缺了个角,正是爹留着盛醋的那只。
陶片内侧有圈墨痕,是娘用唇脂调的红墨画的,像道歪歪扭扭的彩虹。“你看这墨。”林野轻声道,“娘说红墨记的是‘心里的账’,比如‘今日跟陶匠换柴,他多给了两根,说我笑起来像他过世的媳妇’。”
阿砚突然不说话了。他望着窗外,雪光漫进窗棂,落在账册上,把那些墨字照得透亮。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西陆的商队来了,马铃铛里混着陶哨声——定是陶匠家的丫头长大了,正用爹当年换的陶土烧了只陶哨。
“咱得把这账补全了。”阿砚突然道,从怀里掏出支笔,“我带了东陆的紫毫,你蘸点北漠的墨,把那年没记完的‘换三域香料’写上。”
林野点头,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发出“沙沙”声,像娘当年纳鞋底的线穿过布眼。他写下“沉香五斤”,阿砚立刻添:“换南陆蜜饯两罐,给陶匠家的丫头当嫁妆。”两人的字迹在纸上撞在一起,墨色深浅不一,倒像当年爹和娘的字在吵架。
雪停时,账册上多了片新的枯叶——是北漠的沙棘叶,叶尖沾着点红墨,是阿砚不小心蹭上去的。林野把账册锁进木箱,箱底发出“叮当”响,是那只青釉碗的碎片在晃。
“明年开春,咱们去西陆找陶匠家的丫头吧。”阿砚拍着木箱,“让她看看她爹当年的‘账’,顺便问问那樟木柴火烧出的陶,是不是真的香。”
林野望着窗台上的积雪,那里有两只墨脚印,是他和阿砚刚才踩的。墨渍在雪地里慢慢晕开,像朵正在长大的花。他突然明白,有些账记在纸上,有些账记在心里,而那些被墨渍、掌印、枯叶填满的空白处,才是最值钱的部分。
箱锁扣上的瞬间,远处传来陶哨声,清越得像娘当年的笑声。林野摸了摸账册封皮上的墨雀,那雀眼是用南陆的朱砂点的,在烛光下亮得像两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