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碗底纹逆刻的“生”字尚在指尖残留微颤,琴匣的震动如心跳般持续了三息,又骤然平息。谢昭宁的手未收回,只轻轻翻转掌心,将那抹刻痕掩入袖中。她抬眼,望向立于身侧的萧景珩。
他正低头看她,目光沉静,右臂新包扎的纱布边缘泛着晨光的白。玄影手中的陶碗已被收走,火盆余烬未冷,东阁内只剩风拂帘角的轻响。
片刻后,宫门外传来清越钟声。
礼官的声音穿透宫墙:“陛下诏,镇北王萧景珩、尚书府谢氏昭宁,即刻入殿受封。”
萧景珩伸手,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肘腕,力道温和却坚定。谢昭宁未推拒,随他起身,指尖掠过琴匣边缘,不再触碰。
大殿之上,金砖映日,百官列立。皇帝端坐龙椅,目光扫过二人,缓缓开口:“前朝余党勾结外势,蛊乱人心,几致京畿动荡。幸有镇北王执锐破局,谢氏昭宁以智定乱,识破死士执念,唤醒守陵人记忆,七处据点一夕肃清,社稷得安。此功非寻常可比。”
话音落,礼官高声宣旨:“封镇北王萧景珩为镇国大将军,统辖三军,赐铁券丹书,世袭罔替!”
群臣躬身,齐声贺:“恭贺镇国大将军!”
皇帝略顿,又道:“谢氏昭宁,才德兼备,琴定乱局,智安社稷。特赐诰命夫人之位,享一品俸禄,赐紫绶金章,永载史册!”
殿内一时寂静。
一名白须老臣出列,声音沉缓:“陛下,女子无爵,何以受封?此例一开,恐乱礼制。”
话音未落,萧景珩已向前半步,玄色锦袍拂过金砖,声如寒铁:“若非她奏出楚地挽歌,唤醒五名死士记忆,令其自曝藏钥之地,七处据点岂能尽数拔除?若非她以琴音辨妄,识破流言背后主使,百姓早已陷入恐慌。此功不在疆场之下,何以不可受封?”
老臣语塞。
皇帝凝视谢昭宁片刻,忽而轻叹:“昔年先帝曾言,‘治国不在刀兵,而在人心’。今日之乱,起于人心蒙蔽,终于琴音唤醒。她以心音定乱,朕以明诏酬功——有何不可?”
异议遂止。
礼官捧出紫绶金章,谢昭宁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金章入手微沉,绶带垂落,如云霞铺展。
皇帝忽然含笑:“二卿共历生死,情义深重。朕观天象,今岁良缘汇聚,特赐婚配,结秦晋之好,如何?”
满殿哗然。
无人敢信。镇国大将军素来冷峻孤傲,从不涉儿女私情;而谢昭宁身为孤女,虽才名冠京,却身份飘零,竟得皇赐姻缘。
殿中寂静如渊。
萧景珩缓缓转身,面向谢昭宁。他未跪,却屈膝微躬,右手抚胸,行武将最郑重之礼。目光低垂,落在她耳畔银铃上。
“你可愿与我共担风雨?”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殿角。
谢昭宁未答。
她抬手,指尖轻触耳坠,银铃微晃,发出细碎清音。随即,她取下一只,放入他掌心。
铃声轻响,如江南春夜初雪落琴弦。
满殿由静转叹,继而掌声如潮。
皇帝朗声大笑:“天作之合!即日筹备大典,择吉日完婚!”
礼官再宣旨意,二人并肩受封,百官恭贺。萧景珩将那只银铃紧握掌心,未曾松开。
退朝之际,阳光洒落玉阶,金光流转。玄影悄然靠近,递上一封密报,纸面微皱,边角染尘。
萧景珩接过,看也不看,转身投入殿前铜炉。
火焰腾起,瞬间吞噬纸页,灰烬翻飞如蝶。
“今日,只论功,不论战。”他低声对谢昭宁道,“剩下的,等我们成亲后再收拾。”
她唇角微扬,未语,只伸手挽住他臂弯。
二人并肩而出,走过长长的宫道。两侧文武官员纷纷侧身行礼,目光中有敬,有羡,有叹。
宫门在望,朱红巍峨,琉璃映日。
萧景珩脚步微顿,回头望去。谢昭宁也随之驻足。
身后是层层殿宇,飞檐如翼,曾藏阴谋,也曾埋忠骨。如今阳光遍洒,瓦当上的兽首也似收了戾气。
她仰头看他,眸光清澈。
他低头回视,眼角那道淡疤在日光下几乎不见,唯有眼神温润如初雪融水。
“怕吗?”他问。
“不怕。”她答,“有你在。”
他轻笑,握紧她挽着的手臂,继续前行。
宫门外,百姓早已聚集。有人认出二人身影,忽而高呼:“谢姑娘!萧将军!”
呼声如浪,迅速蔓延。人群自发让出道路,有人点燃平安符,有人叩首相送。孩童举着纸鸢奔跑,红线缠绕,风筝绘着双鹤图案,随风升腾。
一辆青帷马车候于道旁,车辕雕凤,是皇赐之物。
车夫掀帘,萧景珩先登,转身伸出手。
谢昭宁搭上他的掌心,借力上车。裙裾轻扬,紫绶在风中微微飘动。
车厢内陈设简净,唯有一小案,上置茶具。她刚落座,便见他从怀中取出那只银铃,轻轻放在案角。
“它陪了你十年。”他说。
“现在归你了。”她望着铃身微光,“也算物归原主。”
他摇头:“是两全其美。”
马车启动,轮轴碾过石道,平稳前行。窗外人声渐远,宫墙退后。
她靠在软垫上,闭目片刻,再睁眼时,见他正凝视自己。
“怎么了?”她问。
“我在想,”他低声道,“十年前你在江南抚琴时,可曾想过今日?”
她静了瞬,微笑:“想过。但没想过,会和你一起。”
他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热。
马车驶过长街,转入王府巷口。朱门高耸,匾额新漆,门前列队侍卫皆换玄甲,是镇国大将军府的新制。
车停。
他先下车,再转身,伸手接她。
她的手指落入他掌心,稳而暖。
二人并肩步入府门,影子被阳光拉长,交叠一处。
院中梧桐树下,一张琴台静置,琴匣安然其上。
她走过去,打开琴匣,取出古琴,十指轻抚弦面。
音未起,心已宁。
他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乌发间那支青玉簪上。
“明日开始,”他说,“我教你骑马。”
她回头看他,笑意盈盈:“那你得先教我握缰。”
他点头:“一言为定。”
她拨动琴弦,一声清音荡开。
远处,一只银铃随风轻晃,悬于廊下,仿佛回应十年前那个雨夜,她第一次弹响《心音谱》时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