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亮,宁国府已是一片鼎沸。
白幡如林,素帐似雪。
前厅的喧嚣,不同于往日的混乱,反而透着一种被强行压制下的井然有序。
管事们扯着嗓子,却不敢高声。
下人们脚步匆匆,却不敢跑动。
只因那正厅的台阶上,立着一个身穿素服,却难掩一身华贵的美人。
王熙凤。
她手里捏着一方素帕,那双凌厉的丹凤眼,扫过院中每一个角落,就像一把最精准的尺子,量着所有人的规矩。
有她在,没人敢错,也没人敢懒。
出殡的吉时,就快到了。
就在这忙中有序的压抑中,一道身影,从月亮门后,缓缓走了出来。
人群的嘈杂,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是瑞珠。
她也换上了一身孝服,最粗糙的那种麻布,衬得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苍白。
她穿过人群,走向停灵的正厅。
沿途,无数道目光,像无形的针,扎在她身上。
有同情。
有幸灾乐祸。
有鄙夷。
甚至,还有几分藏不住的羡慕与嫉妒。
可没人开口说话。
整个院子,只听得见她那一下一下,踩在青石板上的,沉闷的脚步声。
她走到了灵柩前。
那口黑漆漆的,沉重的棺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她所有的念想。
瑞珠的膝盖一软,正要跪下。
“哟。”
一道尖酸刻薄的男声,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暖阁里传了出来。
“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胆子。”
“你眼里竟还有你家奶奶?”
“怎么不在你的登仙阁里享清福,跑到这腌臜地方来做什么?”
是贾珍。
瑞珠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又一次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强迫自己,不能软弱。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贾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回大老爷。”
“奴婢来送奶奶最后一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送?”
贾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往日里,奶奶停灵这么多天,怎么不见你来烧一炷香,掉一滴泪?”
“如今倒好,出殡了,你反倒来装什么主仆情深了?”
“是做给我看,还是做给这满府的人看?”
周围送殡的亲友不少,贾珍还顾忌着几分脸面,话里虽带着刺,却没当场发作。
这种程度的羞辱,瑞珠早有准备。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口棺木,任由那些恶毒的言语,像冰雹一样砸在身上。
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贾珍。
在这丫头眼里,自己竟连让她辩解一句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股邪火,从他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哼,还是宝珠那丫头是个好的。”
“主子去了,她二话不说,自愿给奶奶当了义女,摔丧驾灵,日夜守着,那才是忠心。”
“你嘛……”
贾珍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她身上逡巡。
“既然已经攀上了高枝,有了别的主子,这哭灵的事,也就不劳你大驾了。”
“回去吧。”
这话一出,院子里最后一丝声响,也消失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这是连送,都不让送了。
瑞珠紧紧咬着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贾珍讽刺她,辱骂她,她都可以忍。
可不让她送奶奶最后一程,她不能忍。
她想起了那日,贾珍知道自己要去登仙阁,那无可奈何的威胁,那色厉内荏的背影。
那根几乎被恐惧压断的脊梁,此刻一点点,一寸寸地,挺得笔直。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直直地看向贾珍。
贾珍被她这个眼神看得一愣。
意外。
而后,是滔天的屈辱。
一个下贱的丫头。
一个他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
竟敢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贾珍那张略显浮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面皮下的青筋,突突地跳动。
“来人……”
他正要发作,让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拖出去。
却见瑞珠,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一枚小巧的铜铃。
那铃铛古朴无华,静静地躺在她苍白的手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奴婢奉仙师之命,特来为奶奶引魂、安魂。”
瑞珠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仙师说,奶奶去得不甘,心中有怨。”
“此乃仙师所赐往生铃,可化解奶奶生魂怨气,令其魂魄安宁,早日入土为安。”
怨气?
什么怨气?
贾珍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这个下贱的丫头!
她不仅敢拿那个臭道士来压他。
她竟然还敢……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他!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脑门。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先撕了眼前这个丫头再说。
可仅存的一丝理智,像一根冰冷的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冲动。
他动不了那个妖道。
至少,现在动不了。
等等。
再等等。
等他准备好了,他要让这两个人,连同那个所谓的登仙阁,一起化为灰烬。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口。
“都杵在这儿干什么?一个个的,皮都痒了不成!”
一道清亮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女声,从台阶上传来。
院子里那些僵住的下人,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瞬间活了过来,继续各忙各的。
王熙凤领着平儿,扭着腰,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
她看都没看瑞珠一眼,径直走到贾珍面前,用帕子掩着嘴,凤眼一斜。
“我的珍大爷,今儿是什么日子,您跟一个丫头计较什么。”
“她要送,就让她送呗。”
“这点子小事,也值得您动这么大的肝火?这日子,还不够咱们烦心的?”
贾珍找到了台阶。
他重重地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袖子,带着满身的暴虐,头也不回地朝着后堂去了。
看着贾珍离去的背影,瑞珠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下来。
她朝着王熙凤的方向,轻轻地,福了一福。
而后,她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口冰冷的棺木,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青石板。
“奶奶……”
眼泪,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