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馆的红灯笼在风里晃出残影时,孟雁子正蹲在社区档案室的旧木凳上。
铁皮柜第三层的牛皮纸包发出窸窣声,她指尖沾了点唾沫,小心捻开泛黄的封条——是1983年的《西安市历史建筑管理条例》手抄本,纸页边缘泛着茶渍,是前主任老张头当年值夜班时落下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老张头退休,收拾抽屉时嘟囔“这破本子早该扔了”,是她抢在保洁阿姨前收进了档案柜。
“消防通道宽度不足”“电路老化未穿管”“木质梁架防火等级不达标”——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眼下的青影,笔记本上的红笔印子扎得人眼疼。
过目不忘的本事像台永不疲倦的扫描仪,老酒馆的每道砖缝、每根电线都在她脑子里自动成像,37处隐患被标成密密麻麻的红点,从后巷的柴堆到二楼的换气窗,连屋檐下那串褪色的辣椒都没放过。
凌晨三点十七分,笔尖突然在“电路改造”那栏顿住。
她盯着纸面,喉结动了动。
李咖啡今早有没有来过社区办公室?
他穿的是那件藏蓝牛仔外套还是灰毛衣?
明明昨天傍晚在城墙边,他的木牌就躺在封条下,可此刻记忆里的画面像被水浸过的老照片,模模糊糊只剩个轮廓。
反倒是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醉得靠在酒馆门框上,手指蹭着砖缝说“我奶奶总说,这缝里藏着她的笑”,连他睫毛上沾的雨珠都清晰得能数清。
“怎么记住了没用的,忘了要紧的?”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钢笔帽在桌面敲出急促的响。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掠过玻璃,像谁在轻轻叩门。
第二日的阳光刚爬上城墙垛口,周秘书的黑皮鞋就“咔嗒咔嗒”碾过社区办公室的地砖。
他手里捏着的整改单边角卷着,一看就是被反复折过,“孟同志,这是最终版。”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根细针,“后巷承重墙必须拆,全楼电缆得换阻燃的——局长说了,专业资质不全的话……”他顿了顿,嘴角扯出半分笑,“后果自负。”
雁子的指甲掐进掌心。
后巷那面墙是1920年的老砖,奶奶辈的人都记得,李咖啡的爷爷当年砌墙时特意用了糯米浆。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见周秘书已经转身,黑色西装在门框上晃了晃,像片阴云飘走了。
“孟姐。”小薇从门后闪出来,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耳后。
她快速塞给雁子一张便签,指尖凉得像片薄冰,“局长要的是‘合规’,不是‘合理’。”话音未落,走廊传来脚步声,她慌慌张张理了理工牌,踩着小高跟跑远了,发梢扫过雁子手背,留下点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便签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等效替代方案在1987年修缮会议纪要里。”雁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她冲向档案室,翻出那本落灰的会议纪要,泛黄的纸页哗哗作响——关键的签章页不见了。
下午三点,区住建局的复印机发出嗡鸣,雁子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签名扫描件。
科长的签名“王建国”在复印件上有些模糊,她咬着嘴唇,鼠标点下“打印”。
打印机吐出纸页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走出大厅时,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街角的梧桐树后晃出道身影,李咖啡举着杯热咖啡,雾气漫过他眉骨,“雁子。”他声音里带着点她熟悉的调笑,“今早说陪你改图纸,你忘啦?”
咖啡的温度透过纸杯熨着掌心,雁子突然开口:“你昨天21:17说过不会走。”
李咖啡一怔,睫毛颤了颤,“我今早还说……”
“那句话我没记住。”雁子打断他,喉头发紧。
她望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我记不清你今天说过什么,可三年前你醉酒时说的每字每句,我都能背出来。”
老胡带着五个老匠人来的时候,巷口的石狮子都被挤得转了向。
“小孟丫头,”老胡抹了把额头的汗,工具箱在地上磕出响,“当年你妈住院,是李奶奶给我送了二十碗热汤面。这墙,我们给撑住。”阿光背着电工包跟在后面,冲雁子挤挤眼:“线路的事我熟,保准比新楼还结实。”
可讨论梁距时,雁子的笔尖在图纸上打了个旋。
“斜撑间距是?”她盯着纸面,脑子突然空了块。
老胡递来的茶盏腾着热气,“你昨晚说2.4米。”她机械地点头,笔下却洇开了“3.4”。
“我来。”李咖啡的手覆上来,指腹蹭过她冰凉的手背。
他转身冲老胡笑:“雁子昨晚没睡,我调杯提神的。”温酒端来的时候,雁子抿了一口,喉咙突然发紧——是“守护”,那年她被噩梦吓醒,他调了这杯加了桂花蜜的梅酒,说“喝了就不怕黑”。
“你记得我怕黑,却不记得我今早忘事?”她望着他,眼眶发酸。
李咖啡的手指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像片羽毛落进深潭:“我记得。”
复审会前夜,社区办公室的台灯亮到后半夜。
雁子盯着扫描件边缘那道极细的白线,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这是拼接痕迹。
她闭眼回溯,科长锁档案柜时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这种老文件,没人查。”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她根本没见过原件,签名是照着复印件描的。
同一时刻,老酒馆的后巷里,李咖啡用改锥撬开块松动的地砖。
铁盒上的锈迹蹭了他一手,打开时“咔”的一声。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调酒配方残页,最后一页是他的字迹,被水浸过又晒干,皱巴巴的:“她记得一切,除了我每天都在。”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终于忘了我?”他对着空屋子轻声问,风从破碎的窗棂钻进来,卷起一张配方纸,飘向贴满封条的门。
门缝外,一道手机冷光闪过。
有人举着手机,屏幕里映出他手里的铁盒,和盒底那张“孟雁子”的签名扫描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