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的手指悬在档案袋上,阳光在纸页上镀了层薄金。
她原是要把新收的归碑资料归档,可指尖刚触到最上层的无字碑拓片,便像被冰锥扎了一下——那碑身的暖光不知何时淡得几乎要看不见,连她掌心与碑同生的锈线,此刻也凉得像块旧铁片。
怎么回事?她低喃着把拓片抽出来,拓片背面的朱砂标记本该随着记忆注入泛出暖红,此刻却褪成了浅粉。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归碑前做的记录:当居民将想留存的记忆封存进碑,锈线便会泛起余热,像块贴在血肉里的暖宝宝。
可现在——她攥紧拓片贴在脸颊上,只有纸张的凉意渗进皮肤。
桌角的工作手册突然被风掀开,泛黄的纸页哗啦啦翻到某一页。
孟雁子低头,看见自己用蓝黑钢笔写的一行字:后来对了。字迹边缘洇着水痕,是那晚她坐在归碑下写的,李咖啡的咖啡杯就搁在旁边,杯底还凝着水珠。
此刻再看,字的竖钩被她描了又描,像道怎么都收不拢的尾音。
她胸口发闷,正想合上手册,门一声开了。
穿蓝布衫的老师拄着竹杖进来,银发在风里翘着,竹杖头磨得发亮,是他从前上课敲讲台的那根。雁子啊,他声音像晒过的棉絮,我在城墙根转了三圈,总觉得该来你这儿坐坐。
孟雁子慌忙起身扶他,却见他怀里抱着本教案,封皮是旧报纸糊的,边角卷着,手写的遗忘教育十二讲几个字被摩挲得发白。我教了四十年语文,老师把教案轻轻放在桌上,竹杖点了点封皮,从前总教学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临了才懂——有些课,得教人怎么忘。
孟雁子的指尖刚碰到教案,手腕突然发麻。
她猛地缩回手,却见拓片上的无字碑在阳光下泛起细不可察的震颤,像块浸在温水里的玉突然掉进冰窖。是记忆堰塞湖。她脱口而出,想起上周大放说的专业术语,归碑存了太多不愿忘的事,它们堵在情绪脉络里,再攒下去......
会把整座城的记性憋出病来。老师替她说完,竹杖在地上敲了敲,所以得疏导。
电话铃在这时炸响。
孟雁子接起来,是小仪的声音,带着仪式策划师特有的利落:听说要搞遗忘仪式?
我带着笔记本在楼下了,需要我设计流程吗?
半小时后,社区活动室的小圆桌围了三个人。
小仪摊开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仪式得有流程——先复述记忆,再给它起个名字,最后说我放你走她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就像给旧衣服打个蝴蝶结再送人,体面。
得设安全边界。大放推了推眼镜,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量表,情绪释放有阈值,群体共鸣时容易过界,得准备情绪缓冲包,薄荷糖、耳塞、急救员......
孟雁子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刺。可谁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她问,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粉笔灰,人都怕当出头鸟,尤其是要撕开伤疤的时候。
老师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小沟壑:我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展开是粒粉笔头,我忘不了退休前最后一课。
讲到两个字时,扩音器突然坏了,孩子们没听见,坐得端端正正等我。他摩挲着粉笔头,后来我总梦见那间教室,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照在孩子们发顶上,像撒了把金粉。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天孟雁子去回民街买油泼辣子,卖菜的王阿婆拽住她:小孟,我报名!
我要忘的是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儿子非说我老了要接去深圳,可我舍不得这城墙根的石榴树。修鞋的张师傅却把锤子一摔:忘?
那是背叛!
我老伴走了三年,我就靠记着她给我补袜子的样子活着!
归味酒馆的后院里,李咖啡蹲在临时搭的调酒台前,阿空搬来的百只空瓶在月光下泛着青。
他摸出奶奶的旧笔记,最后一页是奶奶的字迹:最好的酒,是让人想喝又不敢喝的。风掀起纸页,他想起奶奶调的——加了半勺老家的土,喝起来喉咙发紧。
他闭着眼,把老课的回忆揉碎了往酒里调:粉笔灰是白朗姆的清苦,旧书页是龙舌兰的回甘,下课铃声......他加了滴接骨木糖浆,甜得发涩。
酒液在摇酒器里转了十七圈——老师说他教了十七年毕业班。
倒出来时,酒液像晨雾里的天空,他在杯底刻上晨未尽。
城墙根的石阶上,孟雁子背对着朱雀门站着。
小仪举着心率监测仪,大方抱着情绪缓冲包。
她闭了闭眼,喉咙发紧:我最后一次见李咖啡时说......风掀起她的刘海,你调的咖啡从来都不是我要的
现在,她吸了吸鼻子,我放你走。
掌心的锈线突然跳了跳,像根绷了三年的琴弦地断了。
她睁开眼,眼眶发酸,可胸口轻得能飘起来。
小仪举着监测仪冲她晃:87%!
但单人释放到顶了,得要群体共鸣。
巷口的阴影里,齐伯的残部缩在墙根。
他们手里攥着记忆弹——玻璃瓶装着录音,妈,我对不起你......的循环声从瓶底漏出来,像根细针扎进耳朵。
为首的男人摸了摸瓶身,瓶里的液体泛着暗红:孟雁子要拆我们的台,得让她知道,有些记忆,拆不得。
夜风掠过城墙,归味酒馆的窗子里透出光。
李咖啡把晨未尽放在吧台上,月光落进杯里,酒液泛着微光。
他望着朱雀门方向,喉咙发紧:这杯酒,敬那些没记住的早晨。杯底的小字慢慢浮现:下一站,我们都不再背着走。
而社区活动室的归碑拓片上,那道极细的裂痕正悄悄延展。
裂痕里有光,像婴儿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雁子!小仪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老灯带着百盏灯笼来了,说要给酒会当夜添光!
孟雁子探出头,看见老灯的三轮车停在墙根,灯笼堆得像座小山。
最上面那盏是朱红色的,灯面绘着朱雀,灯穗子在风里晃啊晃,像谁在远处招手。